經濟觀察報 記者 沈念祖 姜鑫 許崇德是中國第一代憲法學者，1953年從教，著書立說汗牛充棟，迄今整整六十年；他是新中國憲法制定的親歷者，參與了1954年憲法、1982年憲法起草，如今數遍全國的學者，僅此一人；他是香港、澳門兩個特區基本法的起草委員，后來被稱為“四大護法”之一。如今許崇德已近84歲高齡，但他談起中國憲法的變遷依然口齒清晰、思維敏捷。

經濟觀察報：中國的憲法經過多次變遷，從《共同綱領》到“54憲法”、“75憲法”、“78憲法”、“82憲法”，每一次憲法出臺，都有新的變化。

許崇德：“54憲法”提出了“社會主義”這個目標。

在《共同綱領》中是沒有提“社會主義”這個詞的，我們當然要走社會主義道路，但是考慮到當時的環境我們不提，不提是為了團結更多的人。那個時候不提并不是我們沒有按著這個方向走，我們是嚴格按著社會主義方向在走的。

由于歷史的原因，“75憲法”和“78憲法”走了一些彎路，那個時候就覺得憲法怎么可以監督黨的領導。到“82憲法”才確定了中共領導人民制定憲法和法律，并且領導人民遵守憲法和法律，同時中共自己也在憲法和法律范圍之內活動。

1978年時雖然文革結束了，但在理論上未能清理和消除文革的錯誤方針和指導原則，反而使它們保存并再度肯定下來，這嚴重地影響到1978年3月通過的憲法的原則和內容。

“82憲法”走向了正確的道路。實際上好多東西都是以前提出來的，比如說“四個現代化”，并不是“82憲法”提出的，而是第三屆全國人大提的。

“82憲法”的序言指明了我們當前的主要任務是發展經濟搞現代化，這是很了不起的，當時的時代背景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鄧小平提出的改革開放，有很多東西你得敢提。

“82憲法”將“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這一章放在“國家機構”之前，并專門規定了“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等內容，這是吸取歷史經驗教訓作出的理性選擇。有人說“82憲法”是倒退，這是不對的，過去是步子跨得太大了，現在是前進。

經濟觀察報：“82憲法”已經使用了31年，不斷有新的修正案作補充，是建國以來壽命最長的憲法，這部憲法的生命力會有多久？

許崇德：“82憲法”的修改充分發揚了民主，不少問題爭論得很激烈。“82憲法”是以“54憲法”為基礎制定的，基本的框架結構沒有大的改動，只是在排列順序上做了調整，但在具體條文的修改過程中，幾乎每一條文都有爭論。較大的爭論有：要不要保留序言，要不要對中國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進行改革，要不要保留檢察院。“82憲法”沒有期限，采取修正案的辦法。美國憲法使用了200多年，也是采取修正案的辦法解決。我們的憲法已經修正過30多次，假如有變動的話也是采取這種辦法。就目前來看，不會有新的憲法產生。修正案的方式還是蠻好的，把原來不實用的條文改掉，重新起草一個適應當時情況以及將來發展的條文，這就避免了把整個憲法推倒重來。

經濟觀察報：你提到在修改“82憲法”時，檢察院的存廢問題引起爭議，實際上從“54憲法”到“82憲法”，檢察院的存廢問題一直都有爭議。

許崇德：“54憲法”以前，檢察系統是人民政府的一部分。“54憲法”以后，檢察院是相對獨立的。但是實際上“54憲法”實施的不理想，檢察院只是進行一般監督。“75憲法”取消了檢察院，“78憲法”時恢復，到“82憲法”時，還有人提出取消。當時，有的官員正愁著機構改革不好“砍機構”，所以對取消檢察院的意見很感興趣，比如把檢察院職能中的公訴、監督則保留下來，將這些職能交給公安機關。

我當時認為，公安機關負責檢察院的職能，解釋不通，公安本身也需要監督，如公安的偵查、訊問活動。把檢察機關的監督權交給公安機關，相當于裁判員和運動員為同一人，不妥當。這一爭論也很大，最后確定下來要保留，而且對檢察院的工作原則、工作程序也作了一些比較詳細的規定。彭真是堅決支持保留檢察機關的。“82憲法”應該說是比較系統的恢復了檢察制度，在刑事案件中，檢察院還是比較重要的。

經濟觀察報：你是如何看待檢察院的管理問題，是垂直領導還是雙重從屬領導？

許崇德：在“54憲法”的起草過程中，關于檢察機關應該垂直領導還是雙重從屬領導的問題，一直都有爭論。

憲法起草委員會副秘書長田家英當時在草案的大字本上，反復貼紙條，涉及檢察機關這一條，起初是“垂直領導”，過兩天貼成了“雙重從屬”，再過幾天又貼成了“垂直領導”。這樣反復“貼”了多次，才定下是“垂直領導”。

如果實行雙重從屬領導，怕地方過于干預案子不大好。但是很多時候還是需要地方支持的，如果地方政府不給支持，人民就不給支持，也很難辦，這就看地方怎么發揮正確的作用。嚴格的垂直領導，就是地方政府甚至是地方黨委不能過問案件。

改變一個制度或者建立一個制度總會有不同的意見的，由于看法不同，利益不同，爭論總會有的。最重要的是，改變一個做法，建立一個新的制度是不是有利于國家的發展。

經濟觀察報：“54憲法”出來的時候，大家討論熱烈，像遇到了自然災害，討論草案還是用飛機運回去的。如今憲法的權威怎么保障？

許崇德：從法律制度的層面看，目前對于到底怎樣是違憲和違憲的后果，還沒有具體的規定。如今說貪污違法亂紀，提到憲法高度來說都是違憲的。

保障憲法的實施才能保證憲法的權威。我曾經提議建立憲法委員會，這個機構的權力有多大，具體的問題還要好好研究。很多國家都有專門監督憲法的機構，中國是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委會監督，但是并沒有很好地解決憲法監督機制的問題，沒有真正通過監督憲法這個程序來判定是否違法違憲，如何糾正，如何處罰，也還沒有具體的制度。

經濟觀察報：法治和憲法完善之間的關系是什么？

許崇德：法治是以憲法為中心、以憲法為基礎的。憲法是根本法，國家最根本的東西首先是由它來確定的。那么我們建立法治的時候，首先應該尊重憲法，這樣才能確定你的行動不是違憲的。

比如說，你偷東西就違法了。法律中很多東西的界限是明確的，但是如今憲法還不能像具體法律那樣做得非常細。

不過社會是慢慢進步的，未來憲法將得以很好的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