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何瀟/文 在今年出版的一本名為《簡·奧斯汀,博弈論者》(Jane Austen, Game Theorist)的學術著作中,作者稱簡·奧斯汀是“史上第一位博弈論大師。”崔時英(Michael Suk-Young Chwe)是加大洛杉磯分校政治學系的副教授,在這本書里,他旁征博引,認為奧斯丁在其小說中極其巧妙地運用了近50種“策略和操縱”處理其角色之間的微妙關系,堪稱“博弈論教科書”。在他看來,博弈論既可以用來解釋冷戰戰略,同時也是“社會中弱者最原始不過的武器”。
崔時英這樣寫道:“奧斯汀不僅是具有超乎尋常的洞察力,而且具有不屈不撓的推斷性。”比方說,奧斯汀總是先提出一個“選擇”和“偏好”的概念——前者表明個體的行為是選擇而為;后者則說明這種選擇是出于個人的愛好。一個人的“偏好”在他做“選擇”的時候被最好的揭示出來,就像經濟學原理中的“顯示性偏好”(Revealed Preference)一樣——舉例來說,在小說《傲慢與偏見》里,伊麗莎白在評估達西先生“愛的力量”的時候,她的評測標準是一系列“需要克服的不利因素”。
他進一步解釋了奧斯汀是如何來使用這套理論的:博弈論中的“策略性思考(strategic thinking)”,被簡奧斯汀稱為“洞察力”——在選擇了一個行動之后,選擇者開始思考其他人會如何行為。奧斯汀分析這些基本概念,接著考慮“策略性思考”與他人行為之間的關聯。與此同時,她仔細分辨“策略性思考”與一些易混淆概念之間的關聯;最終,她發展出一套新方法。比方說,“戰略性合作伙伴關系是親密關系的最佳保障”——通俗的說來,就是聯姻。為了生存,奧斯汀筆下的年輕姑娘建構了一套戰略性理論。通過選擇和謀略,年輕而拮據的女主人公們“戰勝”了強大的“對手”,最終獲得了快樂和經濟保障。
面世不到一個月,這本旨在將奧斯汀納入“博弈論名人堂”的學術著作獲得了媒體的廣泛關注,贊同與反對的聲音皆有。就像許多“Janeite”(簡迷,奧斯汀粉絲自稱)的態度一樣:“奧斯汀被以各種方式與各種東西聯系在一起,但總有人會看。”在此之前的2009 年,美國作家塞斯?格拉漢姆-史釜斯寫了一本《傲慢與偏見——僵尸年代》,將僵尸大戰融入奧斯汀的愛情小說。他的小說是這么開頭的:“凡是有腦子的僵尸,總渴求更多的腦子,這已經成了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這本看似荒誕的戲仿小說成為國際暢銷書,被譯成各種語言,次年被改編的APP 游戲,并將在今年拍成電影。
人們并非到現在才認識到奧斯汀富于“策略性”。在1997年的《財富》雜志上,有人提到管理大師杜拉克,說他“把戰略共同體和奧斯汀的婚姻聯盟相比較”。更早認識到“奧斯汀策略論”的是黃金時代的米高梅公司。該公司出品的1940年電影《傲慢與偏見》,被宣傳為“如何釣到金龜婿的攻略指南”。讓我們看看他們的廣告是如何寫的:“五個迷人的姐妹,一場最快活的追捕,最終誘捕到了一個困惑的單身漢。女孩們! 從這些丈夫獵手中能學到不少經驗哦!”亨利·詹姆斯的一句話放在這里簡直恰如其分:“公眾發現,我們親愛的、人人親愛的簡,是如此無限地貼近他們的物質目標。”
不論簡·奧斯汀本人愿意與否,這位一輩子沒結婚的女作家確實被今日一干以“結婚”為人生核心的“小雞女郎”們認作精神導師。在一本名為《人人都能成為簡·奧斯汀——女性小說暢銷秘笈》的書里,作者教授讀者如何成為一名成功的“雞仔文學”作家。書的作者是莎拉·米諾基(Sarah Mlynowski)與法琳·雅各布(Farrin Jacobs),前者是著名的“雞仔文學”小說家,寫過《牛奶取貨》、《胸罩和掃帚把》、《青蛙和法式接吻》等一系列暢銷小說;后者曾為紅裙墨水出版社的一位資深編輯——這家出版社因為出版“雞仔文學”聲名大噪。不僅如此,網絡上存在這許多以“看簡寫作”(See Jane Writing)”為名的網站,內容十之八九關于這些“小妞文學”。
與奧斯汀的主角一樣,這些小說的主角基本是適婚年齡的姑娘,其主要任務多半是尋覓愛情,內容覆蓋從約會到死亡的全過程——與奧斯汀主角的最大區別是,這些故事發生的背景不是風景如畫的鄉村,而是喧囂的大城市。即使是被專業的細分為各種分支,你依然可以從中找到奧斯汀小說里的對應角色:神秘雞仔文學(事件往往涉及破案的成份)——好比是《諾桑覺寺》;都市單身文學(失去前男友的女郎,試圖尋找出路)——這有些兒像《勸導》;新娘文學(即將邁上紅地毯,或陪伴好友步上紅地毯的女郎)——這里有愛瑪的影子……
讓我們再來看一個此類小說的模式公式:(數字)歲的女人(名字),一個有抱負的(職業),從沒想到自己會陷入(某種情況)——(更不用說某種狀況)了。但自從她(行動)之后,她的生活變得(形容詞),她不能自已(動詞),只能求助于(人名)——她的(好友/好基友/萬年男閨蜜……),來幫她脫離這種(名詞)。他們將在一起(動詞),他們將會(動詞)(副詞),但當(名詞)來臨……通過選擇性填空,你可以拼出許多奧斯汀小說式的故事:也許是《愛瑪》、《曼斯菲爾德莊園》,或《諾桑覺寺》。
倘若奧斯汀活到現在,她未必會愿意與這些小說的主角或創作者打成一片。有一個聽來有點兒悲哀的著名論斷:“喜歡奧斯汀的人多半是奧斯汀不喜歡的人”。同理可證另一方的反應——在流行美劇《破產姐妹》里,女主角麥克斯嘲笑她的女伴故作純潔,老舊保守,直呼其為“簡·奧斯汀小姐”。在傳記作家那里,奧斯汀是一個做了幾十年針線活的老手,“衣著看上去比她的年齡應穿的要老氣許多。”與那些迷戀時裝與名牌、熱衷男女關系、沉浸派對生活的都市女郎不同,她似乎不具備太多令男性喜愛的特質——既缺乏臉面上的時髦,也沒有個性上的歡快,還有點兒憤世嫉俗、牙尖嘴利。1984年,菲伊·威爾登評論“沒人與她結婚的原因”,稱“與克羅斯比不出版《諾桑覺寺》一樣”,“在沸騰的歡樂下面有一種東西在發出令人恐懼的隆隆聲,有種東西可以輕松征服世界,震撼世界。”
在許多男性同行的眼中,她從來也不是天使——她的小說繞著“婚姻”打轉,卻毫不浪漫,人們在其中能感受到階級、身份、金錢、謀略和人生規劃,唯獨感受不到愛情。“與她相比,喬伊斯如青草般單純。”D·H奧登毫不掩飾的說,“她的作品令我討厭至極,一個英格蘭的中產階級的老處女,描繪‘銅臭’對于愛情的作用,如此冷靜和赤裸裸地展現社會的經濟基礎。”D·H 勞倫斯的態度與之相差無幾,在他看來,奧斯汀象征著“個性”而不是“人物”,“對孤獨、冷漠甚為了解,但對團結、友愛卻并非如此。我覺得她討厭透頂,是一個可惡、平庸、自以為是的英格蘭人。”最著名的“奧斯汀厭惡者”莫過于馬克·吐溫,瞧瞧他的舌頭有多毒吧:“每次讀《傲慢與偏見》,我都想把她從墳墓里挖出來,然后用她的脛骨敲打她的頭蓋骨。”
有意思的是,奧斯汀在上世紀最瘋狂的作家粉絲是一名男性(盡管讀過他傳記的人會了解他與女性有同樣的性取向)——E·M·福斯特先生在談到他偶像的時候,完全拋棄了優雅的學者形象:“我那傻傻的、癡迷的神情,熟視無睹的態度,如果體現在一個斯蒂文斯崇拜者的臉上,會是多么愚蠢!但奧斯汀不一樣,她是我最喜歡的作家!我聚精會神地讀了又讀,張大了嘴……奧斯汀的崇拜者認為奧斯汀智慧非凡,他們自己很少具備這種智慧,如同去做禮拜的人,很少知道牧師說了什么……”在納博科夫看來,奧斯汀的小說算不得是“輝煌的杰作”,卻也有其妙處。在《文學講稿》里,他如是說:“是屬于女士的作品和孩子們的游戲,但這個針線筐里演變出了精美的針線藝術品,那孩子的身上具有非凡的天才特性。”
一個連她的粉絲也經常忽略的事實是,衣著老派的奧斯汀小姐,實則是極為現代的。相較于她的同代人,那些浪漫主義的敘述者,她先一步邁進了現實主義的世紀。簡·奧斯汀是第一個讓小說中心人物生活在“現代讀者”中的作家。人們可以從日常生活中找到這些主角的參照,同時感到他們的生活是有趣的。與此同時,奧斯汀又是極度謹慎的,始終與小說人物保持著距離。她的敘述者是一個陌生的存在——在同期,以及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的小說寫作里,作者的態度與觀點都浮現在文本之上,其發言人就是書中全能敘事者。但奧斯汀是隱匿的——就如瓦爾特·司各特說的那樣,“奧斯汀獨自站立”。在她的故事里,沒有一個拒絕婚姻的女性,也沒有終身未婚的主角。這一切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呢?我們不得而知?;蛟S奧斯汀在小說《愛瑪》里已經給出了答案:“人們很少會透露事情的全部真相;即使說了,也多少帶點兒掩飾或扭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