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杜遠 8月29日,鄭廷華在聽證會上,與地方鎮政府繼續著土地的“戰爭”。
這場由重慶沙坪壩區國土局召開的征地拆遷聽證會在土主鎮政府的會議室舉行。
聽證會上,“調查人”是沙坪壩區國土分局執法監察科工作人員吳大慶,他與沙坪壩區征地辦、土主鎮政府、西永微電園公司坐在一邊;被責令“交出土地”的土主鎮居民鄭廷華和高健坐在另一邊。
不滿意的補償
8月12日,50歲的重慶沙坪壩區農民鄭廷華收到了一紙《責令交出土地告知書》,在此之前,這個僅有小學文化程度,在貴州、湖北賣了20多年鹵菜的農民或許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離跨國公司的產業鏈以及來勢迅猛的城鎮化大潮這么近。
在四川盆地東南緣的褶皺地形中,土主鎮,以及臨近的西永鎮地勢平坦,有著重慶主城少有的大片平坦耕地,是為數不多的適合進行大規模工業開發的區域。
2008年5月,在時任重慶常務副市長黃奇帆的帶領下,重慶“引進惠普電腦生產基地專題工作組”踏上了前往美國加州惠普總部的旅程,并成功說服惠普在渝建設一個筆記本電腦生產基地。以此為開端,此后重慶又相繼引進富士康、華碩、宏碁等跨國公司,一個“世界級的筆記本電腦生產基地”開始逐漸成型。
直到上世紀90年代末,對鄭廷華而言,農民身份、家鄉重慶的土地更多的只是一種“負擔”:在國家2006年取消農業稅以前,鄭廷華每年還需要繳納約200元的農業稅;同時,他還得讓親戚朋友幫忙種自己的兩畝耕地;為了自己娃兒的將來,鄭廷華也曾花錢給娃兒辦了“農轉非”。
沒過幾年,跨國公司的產業鏈、加速城鎮化的浪潮席卷了西部內陸的重慶,鄭廷華老家的土地也被卷入其中。
2009年8月,“惠普(重慶)筆記本電腦出口制造基地”、“富士康(重慶)產業基地”落戶重慶沙坪壩西永微電子產業園,這兩個項目產值將超過2000億元,相當于當時重慶工業產值的1/3。
簽約儀式上,時任重慶市長王鴻舉用“春江水暖鴨先知”來形容惠普向西部內陸轉移產能的睿智。他說:“我們會用實際行動證明重慶的投資環境、各種生產要素是具有競爭力的,并希望這個項目能改善全球數以億計人的生活品質。”
然而,感受到“江水溫度”的不止是惠普,生活首先被改變的則是西永微電園周邊的農民。借助惠普等項目,重慶圍繞著西永微電園打造著新的人口聚集區,除了工廠、商品房、商業中心、輕軌的逐一建起?;萜丈a基地向北20多分鐘路程,就是鄭廷華的老家土主鎮鹽井河村,征地的批文很快就下來了。
鄭廷華回憶道,2010年前后,鎮上的干部來到村里,告訴大家市里要建筆記本電腦生產基地,西永鎮和土主鎮的農村都要進行開發建設,當地農民都要辦農轉非,土地也要被征收。
對于當地一些年輕的農民而言,這種開發至少不是壞事,這些20多歲的農民工之前多在廣東、福建、浙江沿海等地的電子廠里打過工,現在工廠就建在了家門口,征地和農轉非還能拿到一筆補償。于是,土主鎮的大多數農民很快在政府給出的安置方案上簽了字,交出土地后,他們搬進了鎮上的安置房。
但包括鄭廷華在內的幾戶農民卻一直不愿簽字,與那些長期在當地務農的農民不同,多年走南闖北的鄭廷華總覺得政府對農房和宅基地的補償方案不太合理。
“幾年時間,這邊的房價從1000多塊漲到6000多,我的房子有102平方米,還是獨門獨戶的‘別墅’。但按照貨幣安置的辦法,政府只能給到9萬多元。”鄭廷華說。
不愿在補償方案上簽字的鄭廷華就這樣和當地政府僵持著。8月12日,一紙由沙坪壩區國土分局出具的《責令交出土地告知書》遞到了鄭廷華手上。
告知書中稱,鄭廷華原系農業人口,因重慶市人民政府《關于沙坪壩區西永微電子產業園建設用地農村居民轉為城鎮居民的批復》及重慶市人民政府渝府地 [2012]569號文,依法實施了農轉城及人員安置。其間,經多次協商,鄭廷華仍然堅持超過市政府規定的補償安置標準,且未自覺拆除房屋,交出土地,其行為嚴重擾亂了國家建設征用土地的實施。
在文末,沙坪壩區國土分局要求鄭廷華限期拆除房屋、并交出102平方米的土地。同時,也說明鄭廷華有申請聽證的權利。
鄭廷華起初被這封措辭強硬的公文“嚇到了”。從來不知聽證會為何物的鄭廷華考慮了一番,他既擔心聽證會“不公正”,也害怕鎮政府會“強拆”。最終,他還是向區國土局申請了征地拆遷聽證。
政府要土地干什么
8月29日,重慶沙坪壩區國土局召開的征地拆遷聽證會在土主鎮政府的會議室舉行。
聽證會上,“調查人”是沙坪壩區國土分局執法監察科工作人員吳大慶,他與沙坪壩區征地辦、土主鎮政府、西永微電園公司坐在一邊,被責令“交出土地”的土主鎮居民鄭廷華和高健坐在另一邊。“因高健、鄭廷華不服沙坪壩區國土分局‘責令其交出土地’的決定,依法申請聽證,按照土地管理的法規,沙坪壩國土分局以職權舉行此次聽證會”。會議主持人、沙坪壩區國土分局調研員韓光明開始了這場聽證會。
鄭廷華說:“我覺得你們損害了我們的利益,我們農民都是靠種地吃飯,我們的生活來源從哪里來,我的要求就是占我的土地,給我生活費;占我的房子,要賠我的房子。”
高健說:“土地占了,我作為農民就失業了,這是一個非常痛苦的事情,我的住房拆了,要解決我的房子。”
鄭廷華和高健的耕地已經被征收,他們也拿到補償款,而補償款的大部分則用于強制購買養老保險。不過,按照重慶市的法規,這兩位四五十歲的農民得等到十多年后才能開始領取養老保險,按照土主鎮政府代表的話說,“這之前你們得自食其力。”
吳大慶則認為兩位農民的要求有些“過”了:“你要找個鉤鉤掛瓶子,鉤鉤和瓶子都要人家負責嗎?你自己還要負責一半嘛?就像干部提拔,要提拔,也要自己會爬嘛。”
吳大慶接著說,你們提出的要求,和現行的補償安置政策相比,高了,我們無法實現,所以我們作出要你們交出土地的決定。
雙方你來我往,言辭上逐漸激烈了起來,“政府的工作不是慈善企業,我們國家帶征字的有征地、征兵、征稅,征字在漢語里面理解,帶有強制性的意味,這是國家的做法,我們也無法解釋”,吳大慶說:“解放碑擺個煙攤攤、中南海擺個酸辣粉,現不現實嘛?”
除了征地拆遷的補償標準和失地后的生計,鄭廷華和高健認為,政府征地的用途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如果搞商業開發,錢賠得太少就不合適。于是,在聽證會上,鄭廷華和高健所關心的重要問題就是,政府拿自己的地到底要建什么。
會上,鄭廷華問道:“你們征地是商業(開發)征地還是微電園征地,微電園和惠普都修好了,怎么還在征地呢?”
高健接著提出,國家占地用于社會發展,他雙手贊成,你們占這個地,到底用作何種目的?”
吳大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表示,征地合法的依據是重慶市政府渝府地 [2012]569號文。“這是民心工程,寫入了政府工作報告的,”吳大慶說,“這些文件網上都有”。
“這塊地是微電園L分區的一個建設項目,至于這個建設項目究竟是用來干什么,怎么建,重慶市會依據整個市里的建設進行規劃;在我們這個層次上,沒法回答得很仔細??傊?,這塊地是符合征地政策。”土主鎮政府的代表解釋道。
聽證會結束時,主持人宣布,雙方陳述了自己的立場和觀點,沙坪壩國土分局將擇日作出決定。
中國憲法第10條第3款對土地征收的規定是:“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規定對土地實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給予補償”。但在現行的《土地管理法》中,并未對“公共利益”涵蓋的范圍予以清晰界定。
不少學者認為,這也是作為土地征收方的政府與作為被征收方的農民常常處于對立狀態的一個重要原因。
對于這鄭廷華、高健這些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農民而言,要想了解政府征地的實際用途顯然過于困難。
由于“重慶市人民政府渝府地[2012]569號文”在重慶市國土局官方網站上“建設用地審批”項下,沒有搜索功能,查詢者必須點擊到第74頁才能發現這個文件。而且,這個文件也沒有標明用地的面積和詳細位置。
“西永微電園的L分區”到底是建什么,重慶市規劃局的網站上可以查詢到“西永組團L標準分區控制性詳細規劃”的規劃圖。根據規劃圖,鄭廷華的宅基地被規劃為居住用地,西永組團(土主鎮加上現西永街道)L標準分區80%以上的面積都規劃為居住或商業用地。
公開的土地交易信息顯示,西永組團L分區的土地2013年已賣出3塊,買家分別是來自香港、北京和重慶本地的三家房地產商,成交價格約在360萬元每畝。
就在鄭廷華為自己的土地爭取更多利益的時候,歷時四年的《土地管理法》修訂仍在繼續。在一些學者專家看來,新《土地管理法》將如何界定土地征收中的“公共利益”,將是各方所必須面對的一個關鍵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