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陳勇 張向東 8月5日，59歲的李安瑞在視察完蟶場后，對工人說，“抓緊采，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李安瑞是福建省寧德市蕉城區漳灣鎮增坂村的一名蟶農，和三都澳地區其他養殖戶一樣，一家老小都靠著海產品為生。李安瑞以帶領全村種養海產品致富而聞名，他種養的海產品蛭子占據了閩東市場的半壁江山，被譽為“蛭王”。
每天早上7點，李安瑞總會準時到達自己的蟶場，然后順著那些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去視察每個圍塘，每到一處都會詢問幾句，全部走完，需要耗費一個半小時，這個習慣已經保持了20年。
但現在，隨著臺灣義聯集團在閩投資的30萬噸鎳合金項目的落地開工，他將逐漸退出這個行當，因為他的蟶場鄰近這個鎳合金項目，面臨著被污染的危險，同時也很可能遭遇被征地的麻煩。
李安瑞說，自己干了一輩子的養殖，做夢都想不到臨老卻要失業。
不僅如此，鄰近這個項目的上塘村和下塘村6000多名村民也將面臨失業的困境。
這個位處寧德市三都澳的鎳合金工程是目前福建省最大的鎳合金項目，項目業主臺灣義聯集團是亞洲第二大、世界第七大的不銹鋼生產企業。這個項目被官方譽為“閩臺合作的重大項目”，占地數十公頃，一期填方工程已于2012年3月5日正式開始，二期項目日前正在申報待批之中。
由于可能產生的污染問題，這個項目在寧德引起了來自民間的強烈反對，包括140余名離退休老干部。寧德市部分政協委員、人大代表也就此項目可能存在的污染問題在寧德當地兩會上提出了相關的議案和提案。
8月8日，寧德市政協副主席、市工商聯主席劉登健在接受經濟觀察報記者采訪時表示，臺灣義聯集團在寧德投資的鎳合金項目不會存在污染問題，政府將對該項目進行嚴密的環境監測和監管。
事實上，由于臨港工業迅速崛起，這個村莊的養殖戶已經面臨一系列的問題。近海的魚越來越少，原來近?？梢姷暮Ｑ笊锒冀^了種。由于船舶企業的進駐，張網的地方都停滿了船，海鮮入口無味。
被反對的項目
怎樣阻止鎳合金項目上馬，成了老阮近來思考最多的問題。作為一名熱愛家鄉的離退休老干部，老阮已經多次向政府或者老干局反映家鄉的各種問題，成了地方政府頗為“頭疼”的“老頑固”。
老阮全名叫阮建緒，是原福建省寧德市蕉城區教育局黨支部副書記、電大校長，今年68歲。從工作到退休，他一直是個閑不下來，又愛“管事”的人。
他和蕉城區原政協副主席鄭貽雄、原寧德縣建設局黨組書記吳隆安，是聯名反對鎳合金項目的老干部中最活躍的三位，號稱“三劍客”。在過去的一年中，“三劍客”一直奔走呼吁希望能阻止這個項目上馬，然而所有反映都沒有結果。“項目離主城區太近，只有幾公里，而且三面環山，風向一旦轉變，后果將不堪設想。”鄭貽雄說。
為徹底了解鎳合金項目可能產生的問題，老阮他們去了羅源灣的寶鋼德盛鎳業、寧德福安市的鼎信鎳業兩家企業進行實地考察，結果均發現存在重大污染問題。
雖然官方強調這個項目通過了環評，但官方的背書絲毫不能減弱老阮他們的擔憂。在他們看來，這個項目不可能做到零污染，即便真要上馬這個鎳合金項目，選址也不能這么臨近城市，不然一旦發生問題，后果太嚴重。“我們考察過的德盛鎳業，當地兩個行政村搬遷，村里的房子連窗戶都不敢開，哪怕有完整的環評報告又怎么樣？”老阮激動地說道。
他認為，臺灣義聯這個項目一旦投產，一定會造成漁業資源的退化和海域環境的污染。
寧德市水產協會一位要求匿名的專家告訴經濟觀察報記者，鎳合金生產存在三種污染：一是大量的二氧化硫排放；二是硫酸水的排放將給地表和海洋帶來巨大影響；三是被酸洗下來重金屬的氧化物廢渣，含有鉻的化合物和鎳的化合物，這些氧化物在硫酸根的作用下都成為毒害性物質。尤其是鉻的化合物對環境和水質的破壞性非常大，這些有害性物質對環境的污染是長期的，如處理不當，將對人的健康帶來極大危害。
事實上，在過去一年中，隨著臺灣義聯集團和多個企業在寧德三都澳區域布局項目，由寧德市漁業協會原會長劉家富牽頭，12個科研院所機構的140名專家學者聯合署名的呼吁書《關于保護三都灣生態環境和官井洋大黃魚產卵場的緊急呼吁》已遞送到中央各大部委及福建省數個廳局，這些部門包括：全國人大環境委、國家海洋局、國家環保局、農業部、福建省政協、福建省環保廳等。
官方的考量
“臨港工業的污染遠不及養殖戶自身的污染，如果發生問題，將馬上啟動應急預案。”寧德市政協副主席、市工商聯主席劉登健說。他還表示，臺灣義聯的項目從選址到規劃全部是按照寧德市編制的臨港產業規劃進行，并請了上海環科院做了詳細的選址環評規劃。
福建省環保廳環評處處長鄭健欣也表示，臺灣義聯在閩投資項目的所有環保手續都合法合規，義聯在閩投資的項目環評自公示起，沒有收到任何反對的聲音?，F在之所以存在一些異見，是因為溝通渠道不暢通造成的誤會。單一的鎳合金項目不會造成漁業資源的退化，對環境問題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
臺灣義聯福建聯德企業有限公司（下稱福建聯德）副董事長吳夢珊在接受經濟觀察報記者采訪時強調，該項目在環保方面將不折不扣地按照大陸的環保要求進行建設，目前臺灣義聯所有在大陸的項目均沒有任何環保問題。
寧德市官方寄希望于通過這個項目，打造中國鎳都。2011年，時任寧德市副市長的陳興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寧德將通過“臺灣義聯鎳合金不銹鋼項目”，打造成中國的鎳都。
根據臺灣義聯的布局，將從鎳礦的采掘、運輸，到鎳合金冶煉、不銹鋼生產和加工及經營銷售，打造一條完整的產業鏈條，從而推進和帶動環三都澳區域及福建制造業快速發展。
作為沿海地區中經濟較為落后的地市，主政者希望通過臨港產業的發展來提升整個城市的經濟實力。據悉，臺灣義聯這個項目兩期建設完成后，預計年產值可達60億元人民幣，每年可貢獻稅收4億元人民幣，并可安置就業1200人。
除正在動工建設的義聯鎳合金項目外，寧德目前有3家已投產鎳礦加工企業。寧德邊檢站7月18日披露，該站上半年服務口岸進出口鎳礦256萬噸，同比增長232%。作為在整個福建省發展較為滯后的寧德，鎳業顯然已成為其經濟的重要增長極。
寧德位于福建東北部沿海，地處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臺灣三大經濟區的中間位置，北接溫州，南連福州，西傍南平，東望臺灣，與臺灣基隆隔海相望，海上距離僅126海里。在過去30年，這個地方一直被外界所忽視。雖然坐擁得天獨厚的天然資源，但受歷史、地理軍港等綜合因素影響，國家層面戰略的政策扶持和資金支持一次次擦身而過，閩東豐富的山海資源一直未能得到充分有效的開發，被稱為中國沿海的“黃金斷裂帶”。由于資金的缺乏，旅游產業的優勢也沒有被徹底發掘出來。“機會只有一次，必須牢牢抓住。一個地方的發展不可能光靠養殖。”劉登健說。
除了經濟上的考量，福建省發改委一名官員還直言稱，隨著海西計劃的出臺，一些臺資項目更多意義上還有政治因素的考量。
臨海工業憂患
寧德為了發展，希望抓住臨海工業這個機遇。“無論是從區位還是港口來說，寧德都是最適合發展臨港工業的。”劉登健說，環三都澳區域深水港口岸線資源豐富且大多處于待開發狀態，在中國東南沿海地區的發展潛力和價值日趨凸顯。
2008年9月，福建省委、省政府正式批準寧德《環三都澳區域發展規劃》。
環三都澳區域包括寧德市沿海四個縣(市、區)和東僑經濟開發區的20個鄉鎮(街道)，總面積2635平方公里，可開發建設10萬噸級以上泊位上百個，可供規劃建設用地約135平方公里，灘涂、淡水、電力資源豐富。
《環三都澳區域發展規劃》出臺后的六年里，寧德突出以項目帶動為抓手，大力實施臨港先進制造業集聚、戰略性新興產業崛起、傳統產業改造提升、現代服務業發展“四大產業振興計劃”，先后引進10多家大型央企、承接300多家浙南企業投資。大唐火電、寧德核電、中海油海西寧德工業區、中科院寧德高新技術示范園、中國火箭研究院等一批投資上百億元人民幣的大項目，相繼于此建成或落地建設。“早期是鞍鋼。”一位接近鞍鋼的人士透露，鞍鋼與福建省三鋼的重組談判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從2006年就開始接觸，當年還跟福建省簽署了一份合作框架。
上述人士還透露，2010年鞍鋼曾計劃在寧德建設一個1200萬噸的鋼鐵基地，并于2011年6月獲得工信部的批準。后鞍鋼因資金原因放棄該項目，聯德鎳合金項目于是成為當地發展治金產業的倚重。“當時，從南到北，營口、曹妃甸、日照、湛江、防城港，新的鋼鐵項目基本上都是圍繞著沿海建設，國家發改委的政策也是新項目圍繞沿海布局。選擇福建，是出于接近市場、同時還可以以福建為基地作為跳板，將鞍鋼的業務輻射到臺灣、東南亞一帶的考慮。福建省內的需求也是很大一塊兒。市場前景，區位優勢都不錯。”這位人士說。
除鎳合金項目外，目前大唐火電三期、中海油500萬噸LNG接收站、中聚天冠生物能源50萬噸木薯燃料乙醇均成為寧德經濟騰飛的重要支撐，而這些項目均圍繞在以三都澳、白馬港等組成的三沙灣內，其中中海油項目需填海40多平方公里。
近年來，海域開發利用活動越來越多，但因開發利用而引起的各類負面效應，卻是開發者和管理者始料未及的。臨港工業帶來了海洋污染，工廠排出的廢水、廢渣都不同程度污染了海洋的生態環境?？偼顿Y35億元的鼎信鎳業即因為污染嚴重，被項目所在地福安市灣塢鎮浮溪村民多次舉報。
當地檢察系統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官員表示，向海洋要資源，向海洋要效益，已成為沿海經濟發展的戰略選擇，也是寧德發揮地方資源優勢，振興海西中心區域經濟的保證。但如何在經濟迅速發展的同時保護好海洋環境，是海洋經濟發展過程中所要解決的中心問題。
他認為，要使海洋經濟的發展向著有利于環境保護的、可持續的方向發展，必須實現對海洋環境的有效管理。政府要主動參與，適當干預，充分發揮所應當起到的作用。
上述人士坦言，寧德作為福建的“欠發達老少邊”地區，經濟的振興之路才剛剛開始。政府在履行行政職能方面仍然表現為重經濟職能，忽視社會服務職能。在環境保護方面，地方政府職能缺失，作為無力甚至是不作為。
廈門大學環境與生態學院副教授彭本榮也表示，中國從北到南，沿海工業布局對海洋污染嚴重。福建必須吸取教訓，在保護好環境基礎上發展海洋經濟。
根據《2012中國環境狀況公報》顯示，2012年，中國海洋重要魚、蝦產卵地的主要污染物為無機氮、活性磷酸鹽和石油類。2012年，全國共有56億噸污水被直排入海，其中僅石油類就達1026.1噸，此外還有汞、六價鉻、鉛、鎘等化學元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