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湛眉/文 雖然法國的軟實力在世界上有目共睹,但“軟實力”這個詞本身在法語里卻是沒有的。用一個法語詞來把文化和力量掛鉤,在法國人看來大概不夠浪漫。對于既是詩人,又曾任法國教育部長的科薩維耶·達爾科斯來說,他顯然更喜歡把文化與相遇、溝通這些詞聯系起來,這也不失為法國人對軟實力的一種另類解讀。
達爾科斯曾經的身份是詩人,出版過《法國歷史詩歌選》等關于文學與法國詩歌的作品。他現在的職務是法國對外文化教育局主席。這兩種身份的交錯在他看來并無稀奇,達爾科斯援引法國著名作家保羅·克洛岱爾(Paul Claudel)的經歷——克洛岱爾曾經在中國任外交官——來證明這種選擇順其自然,同時亦證明了法國曾經的文化影響力和文化外交步伐。
這種文人任外交官的情況在法國并非偶然。16世紀,詩人杜貝萊被任命為駐羅馬大使;18世紀,盧梭任駐維也納大使;19世紀,詩人夏多布里昂任駐倫敦和羅馬大使。同時代,詩人拉馬丁也被委以外交職務。文化,一直被法國認為是國家形象的最佳展示。在文化外交上,法國也一直走在世界的前列。
文化的傳播往往以翻譯和語言為先導,1939年,法國的宗教團體在全球建立了千余所法語學校;1883年,法國誕生了第一所非盈利的私人文化宣傳機構——法語聯盟;1909年,法國外交部建立了一個國外法語學校與著作辦公室;1920年,法國政府重新對其職能做出定義:我們的文學、藝術、工業文明、思想在任何時候都強烈地吸引著其他民族;我們設在國外的大學和學校是法國真正的宣傳陣地,它們是我國政府的一件武器,這就是為什么外交部及其駐外機構需要督導這些對外文化活動、不惜成本地啟發和促進法國的知識滲透的原因,我們堅信知識滲透是我們的對外行動中最為有效的方式之一。
這種文化外交,在今天的法國又有了新的理解。達爾科斯認為,新時代在要求新的推廣形式,與更加廣泛的合作。他也更愿意強調法國對待軟實力與文化推廣的態度:既強調世界的多樣性,又承認自身的唯一性。要傳播,更要合作。因為有不同,才有新;求新,才能求變;追求變化,才能追求活力。達爾科斯承認國家之間的距離,但正是距離,才能讓我們認清什么是自己,什么是他人。
克薩維耶·達爾科斯,法國對外文化政策大使、法國對外文化教育局主席。曾任法國教育部長(2007—2009)、法國勞動及社會關系、家庭、互助與城市部長(2009—2010);法蘭西精神與政治學士院終身秘書,2013年6月入選法蘭西學士院院士。
問=經濟觀察報
答=克薩維耶·達爾科斯
問:你曾提到中國給你的一個印象:這是個不斷自我毀滅又自我修復的國家。這種印象是政治上的還是文化上的?
答:回到具體的語境中,這是我在中法軟實力論壇上提到的一句話。實際上,這種提法主要是針對20多年來中國政府建立的分布在世界各地的中國文化中心——孔子學院——這樣一個文化體制。
法國的文化中心體制興起于20世紀二十年代,之后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又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重新興建,有較長的歷史。與之相比,中國的孔子學院是在近15到20年中建立起來的,因為新,所以體制比法國的文化中心更靈活。其中一個表現就是,孔子學院不僅在一些發達國家存在,更在一些還很落后的新興國家建立,并能根據當地的情況進行調整。
中國在新興國家建立的文化中心,引進的是最先進的設備、數字化的教學方式。在很多國家,只有孔子學院可以教授中文,這也就使得在很多相對落后的國家,中國擁有更大的文化影響力。尤其是在非洲,我曾多次在非洲游歷,在當地看到過很多孔子學院。中國現在很重視依托孔子學院來增加其文化影響力。
問:政治以及其他因素對文化是有影響的,因此很多國家的文化發展中都產生過斷層,法國在19世紀和20世紀初是世界的文化中心,巴黎更占據了文化版圖的中間地位。如今法國仍然是世界文化重鎮,但不再是一枝獨秀。你怎么看這點?
答:法國在經濟上不再像以前那么強大,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是一個工業強國,但在文化上,我堅信法國從未衰落。無論是思想、藝術、生活方式還是電影,法國都一直走在世界的前列。
法國過去是世界文化的中心,也是第一個運用文化外交的國家。所謂文化外交,就是通過外交來施展文化的影響力。而在當今時代,這已經不是法國特長了。德國有遍布世界的歌德學院,西班牙有塞萬提斯學院,中國有孔子學院,英國有英國文化委員會,意大利等國也有自己專門做文化推廣的機構。這些其實就是最近30年來發生的事情,也就是我們稱之為軟實力的存在。國家通過構建軟實力來推廣文化,不再僅僅是經濟發展程度的比拼。我將之視為一種進步。
但我認可一點:在新的時代,需要新的推廣方法。比如在網絡新生的當代,我們需要在網絡世界里加強法國文化的位置。在數字化技術的應用上也一樣。
問:在這些領域,法國是怎么做的?
答:數字工作其實一直是法國對外文化教育局的優先工作內容,與法語推廣、思想論辯同樣重要。在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們發展了十多種數字化工具,像是IFMOBILE手機軟件,能查閱到世界各地的法國文化中心的文化活動;IFCINEMA:為各地的法國文化中心定制的了解法國電影的視頻網站;IFMAPP網絡軟件,以地理導航的方式定位法國在海外的文化資源,等等。
數字化遠遠不止是一種生產、推廣和分享知識的技術,也是一種主體、一種文化、一種知識領域……要在與其他文化的碰撞和論辯中發展。在這方面,我們要做的事情很多,比如減少文化數字商品的增值稅,支持圖書館提供數字借閱服務,支持獨立書店等。
同時,新時代的一個弊端是互聯網的發展使知識分子——作家、思想家、哲學家——的聲音被娛樂壓制了,我們的一些機構要給他們提供論壇,讓他們來闡述自己的思想,促進對話。
問:軟實力在今天越來越多地被提及和討論,但這個詞在法語里是無法被翻譯的,法國對軟實力的理解,是否與其他國家有所不同?
答:法國對軟實力的理解,要分成兩個方面去解釋。首先是文化,法國人認為文化是一種交流和相遇的工具,是一種了解他人的渠道。這里面又包含了一種捍衛,因為文化廣泛地賦予人的權力。當然,我們并不是只捍衛法國的文化遺產,而是更加廣義的文化,更加廣泛的遺產,我所指的文化是一種混合性的存在。所以我們積極擁護聯合國提倡的文化多樣性。
第二點,文化也是一種影響力。我所領導的法國對外文化教育局實際上隸屬法國外交部,是外交上使用的推廣文化的一個工具。也就是說,我們希望法國的文化外交在世界上具有影響力,利用文化在當地建立聯系,影響一些人,或加強法國的產業、經濟在當地的地位。
在國際舞臺上,國家的作用已經退化,但民間社會、非政府組織、智庫集團的作用在加強。在全球文化的討論中,籌碼不再由傳統的國家或氣候、能源來決定。文化的力量在改變格局,軟實力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
問:在軟實力的構建中,或者說文化外交的開展中,法國又是抱有怎樣的心態?
答:簡單地說,法國的文化外交其實就三點。一、承認文化的多樣性,就像個人一樣,我必須承認,我不能只容納我自己,我得接納所有的人,我要承認這個世界是多樣的,文化也是多樣性的;二、承認自己是唯一的,以法國為例,就是法國在文化上具有唯一性、例外性,相對于別的國家,承認自身的特殊;第三點,就是如何讓我自身的這種文化的例外性,能夠施展出它的影響力,也去更好地理解別人,更好地溝通與合作。
對歐洲人來說,中國一直是一個令他們非常迷戀的國家。我也提到過,對于法國作家,中國意味著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思考、另外一種生活方式。
另外,對韓國,法國也非常想與之保持良好的關系。因為韓國人一直對新的形象特別感興趣。不管在任何領域,企業也好、個人也好,它總希望更新自己的形象。而求新就要求變,就有創新在里面,我們對這個特別感興趣,所以希望能與韓國有更多、更廣泛的文化合作。
問:你既是一個官員,又是一位詩人,詩人的身份是否影響了你對某些政策和觀念的理解?包括對政治與文化之間關系的看法。
答:我是學文學出身的,當過20多年文學教師,后來進入文化外交領域工作,現在又被選為對外文化教育局主席。應該說,這只是我的一種個人選擇,是我政治能力和文學能力交錯的結果。
其實一直以來,法國的文化外交與文學的關系就非常緊密,比如法國的著名作家保羅·克洛岱爾(1868-1955)曾經在中國當過外交官。這一點也間接證明了,過去法國的影響力是很大的,尤其是法國的語言和文學。在17世紀,整個歐洲都講法語,在一般法國人的思想深處,認為對他人產生影響力的首選就是通過文學。
問:法國對于本國作品在其他國家的翻譯出版也非常重視,像傅雷翻譯出版獎,就是由法國大使館資助的,用于獎勵中國大陸譯自法語的中文譯作。
答:對中國來說,傅雷獎是惟一的一個由外國使館設立的翻譯獎。但對法國來說,法國在世界很多國家都設立了這樣的翻譯獎,對我們來說并不是惟一的。
法國對翻譯非常重視,我們通過語言來構建軟實力。我們有兩個主要機構做這項工作:法國對外文化教育局和法國國家圖書中心。后者有專門的系統來推動出版社和譯者翻譯法語作品,只要評選委員會認為一本書很重要,政府就會提供幫助。另外,法國對外文化教育局建立了一個網站,叫做IFVERSO,是反映法語圖書在世界各地的翻譯情況的平臺。它是一個數據庫,收錄世界各地翻譯自法語的圖書;也是一個社交網絡,供法國和海外圖書與翻譯領域專業人士交流合作,而且出版人還可以在這個網站上直接談判版權。
法國有位歷史學家曾說過,“翻譯是歐洲的語言”。依賴于翻譯的交流在國際上非常頻繁,因此我們希望這一平臺能成為歐洲范圍內的一個項目。法國只是倡導者,而歐洲需要捍衛一種模式。
問:法國的文化發展和它的文化氛圍是離不開的。過去,在巴黎先后興起了沙龍、雜志、講座等不同形式的文化平臺,走在世界的前列。法國在新時代是否有這種文化交流形式的探索?
答:確實,你說的這些形式都是在法國興起的。在文化外交上,法國總是具有獨創性。關于你問到的新形式,我認為以后很可能要用到社交網絡。目前法國已經有一個網站(公民實驗室,LABCITOYEN),能夠捕捉到世界各地的、有個性的、新的表達方式。當然這些表達方式要落實到具體的人,我們會廣泛搜羅這樣的人,然后接近他們,因為我們覺得這可能就代表一種新的方式。然后我們可能會邀請他們去法國,舉辦各種活動。這樣做,也許我們可以從中找出代表未來的方式,或者說是更適合法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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