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詩依
香港是一個政府的能見度很高的地方。幾乎每天,電視里都有各色高官面對鏡頭回答記者提問,他們表情誠懇,態度端正,沒有半點敷衍、俯就之意。報紙上,政府永遠是小媳婦的角色,做好了,是應分,得不到表揚,做得不好,就慘了,報紙會劈頭蓋臉地問責,不依不饒地扒糞,從廉政公署專員宴請超標,到警察執法時碰到了示威女學生的胸部,都會連篇累牘地做文章。凡此種種,讓人感覺到,這里的權力,是服服帖帖呆在籠子里的。
香港也是一個公共服務發達的城市。居民享受免費的醫療服務、從幼兒園到高中的義務教育,可以在任何公共圖書館里一次免費借閱八本書。漫步香港,更能從細節中發現政府提供服務的用心與體貼——在密集、高聳的鋼筋水泥叢林中,見縫插針地密布著供市民健身的籃球、羽毛球場,以及供兒童、老年的健身游樂設施,許多球場邊上都配有免費洗浴設備。即便在高檔樓宇的身邊,也有供平民活動的場所。至于公共交通的發達、便捷,更是有目共睹。在香港地鐵里,站在候車的任何一個地點,抬頭就是乘車路線指示圖,你用不著費勁地滿站臺捉迷藏一樣去尋找。
總之,在香港,你處處能看到城市管理者的細心與體貼。這里的面子工程,不是宏偉的廣場,不是八線雙程的主干道,而是這些灑落在城市每個角落、與百姓尋常生活密切相關的細節。這些日常的細節,讓普通人也能感到被尊重,被呵護,感到這是一個為人而存在的城市。當然,你更不必擔心會有執法人員用雙腳踩跺納稅人的頭的事發生。
籠子里的權力,優良的公共服務,這二者之間,有內在聯系。權力只有被馴服,才會用心為公眾服務,資源才會被更多地用在百姓身上。很多時候,提高公共服務水準,其實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想不想的問題。就此而言,香港的核心價值——法治與自由,絕對不抽象,它們與每個香港人的福祉息息相關,實實在在地造福著這一方土地。因此,盡管今日的香港有各種紛爭,但捍衛香港的核心價值,是能夠凝聚港人的最大公約數。
那么,一個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香港媒體人,當他遇到中國內地,并且在二十余年間,縱橫中國大地,深入觀察與思考之后,會怎樣看待中國國情?對中國未來又抱有怎樣的希望?
區家麟,香港知名媒體人,也是香港少有的中國內地巨變的專注的記錄者與觀察者。從1989年起,他就從事對內地的報道,在香港無線電視臺工作期間,曾經監制過《中國人上太空》、《西部大開發》、《六十年家國》、《新雙城記》等系列新聞節目,獲得過國際新聞大獎。很多年里,每隔兩三個月,他就要到北京采訪一次。2008年奧運會,區家麟正好在北京,在水立方內,他看到許多人在一座噴水池旁玩耍,玩兒得很開心,那一刻,他很感動:中國亂了、窮了150年,歷經磨難,現在終于崛起了!
這一刻的感受,也是作為香港媒體人的區家麟價值觀的寫照:不為天文般的經濟數字、宏大的工程而歡欣鼓舞,相反,普通人的喜怒哀樂,才是衡量發展的尺度。這使他看待中國的眼光,復雜而具有批判性。“裝備靈銳的心,做一個具批判力的愛國者;洞悉國家的美麗與哀愁,才能深切地心系家園。”他用詩一般的語言,表達自己看待中國問題的立場。秉持這一立場,他將對中國內地長達二十余年的觀察,寫入深情與理性兼備的《我的奇幻國情教育》一書,書出不到半年,已成港人了解內地政治與社會的很有影響力的讀本。
奇幻,是區家麟描述中國國情的關鍵詞。在他眼中,中國國情之奇,現實之幻,舉世罕有其匹。“你會看到最華麗與最揮霍、最絢麗與最荒涼、最溫柔與最暴烈,感官沖擊澎湃,直到你麻木。”高速發展的中國,在他眼中,奇幻有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神奇的拉丁美洲大陸。
注解華麗與炫麗的,是雄偉的硬件。在陜西法門寺,他被法門寺由景點擴展為“景區”、原來的寺廟搖身變為三四十層樓高的的建筑而吃驚,更為寺廟門前兩個足球場大的停車場而感嘆。行走中國,這樣的景象比比皆是。越是三、四線的城市,越熱衷于基建,熱衷于修筑寬大的公路。筆直的馬路空空蕩蕩,就像被遺棄的飛機場跑道,是常見的景象。“修筑這樣的馬路,不覺得浪費嗎?”面對區家麟的問題,連司機都能告訴他:這條路是為20年以后而建的!面對如此普及的大局觀,令區家麟感覺自己彷佛就是火星人。
而絢麗與華麗的背面,是權力失控、權利不彰。“中國的經濟發展太快,很多東西沒跟上,帶來很多問題。”這些問題,是區家麟關注的重點。作為香港記者,令他感到悲哀的是,財富分配失衡、官員腐敗濫權,造成許多社會問題,自己常常被內地民眾當做一根稻草。在四川漩口采訪拆遷民眾,先是冒稱“廣東記者”以免引起無謂恐慌,結果當地百姓情緒激動:“廣東記者信不過,四川記者信不過,你們走!”待暴露出香港記者身份,奇妙的一幕發生了,村民態度大變,附近村民也聞風而來,將區家麟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沒有社工,律師難尋,傳媒失信,缺乏法律援助等維護公義與排解糾紛的制度建設,絢麗背后的這些荒涼,讓區家麟深感憂慮。
區家麟尤其同情那些“二次受害者”,并深致憂患。天災人禍,在任何時候、任何國度都是世情常態,而獨在轉型中的中國,天災人禍,常是受害者苦難的開始。第一次受害,來自毒奶粉、拐童集團、豆腐渣工程、野蠻拆遷,受害者失去親人、家園后,往往會面臨二次受害:司法不公、村官橫行,不但沒得救濟,卻淪陷于新的傷害。香港記者對這些二次受害者做了很多報道,新聞作品獲獎無數,而許多二次受害者的處境并沒有得到絲毫改進。區家麟說,每當夜深人靜,捫心自問,雖然盡了本分,但仍難免愧疚,揮不去深沉的無力感。
報道中國多年,區家麟常遇到“反對你反對”的聲音:“為什么事事都罵?難道中國一丁點好東西都沒有嗎?國家那么大,各方面都慢慢進步,多給一點時間吧!”
對此,區家麟的回答是:歌頌的聲音已經夠多,那不是我們公民的職責。他引述葛拉威爾《異類》中的一個情節:稍老的一輩人都記得,上個世紀七十至九十年代,發生的很多空難,飛機的殘骸上有“大韓航空”的標記。為何如此?現代飛機設計先進,有許多監測與補救系統,認為出錯機會極低。專業的調查發現,大部分的空難,都是連串微小的巧合與誤會積累而成,在關鍵時刻仍未能糾錯,多是機師與副機師之間溝通出了問題。機師雖有正負之分,但實際操作時,副機師負責監察與指正,甚至發出警告。
調查結果指出,當年韓國眾多不應出現的空難,乃因為駕駛艙內太和諧,副駕駛面對經驗豐富、狀甚權威的正機師,指出問題時太婉轉,不敢堅持;正機師則剛愎自用,不聽人言,這些尊卑有序的傳統,滲入語言結構里,談話時的尊稱、平日碰面的鞠躬問好,定義了權威與服從之間牢不可破的關系。葛拉威爾說,韓國的航空訓練后來大改革,全用英語對答,改變觀念,問題很快解決。
區家麟總結:韓國空難的故事告訴我們,即使朗月當頭,紅酒在手,亦每有陰晦之時,乖人過多,順從者眾,飛機會撞山。
面對中國駁雜、艱難的現實,區家麟提倡“五歲價值”,也即我們從幼兒園就被教育的那些價值:不要欺騙,不要說大話。要愛護弱小,讓座給老弱傷殘人士。要遵守校規,信守承諾,動口不動手。
其意拳拳,其誠可感。叫人不由得想起那句古詩: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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