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啟之
像文化大革命一樣,法國大革命也是小報滿天飛。在眾多的報紙中,埃貝爾辦的《杜歇老爹報》“深得無套褲漢的喜愛”。其最大特點就是滿紙臟話。請看它怎樣描寫法國王后瑪麗·安托瓦奈特的:“這只奧地利母大蟲到處被人們看作法國最無恥的婊子,人們公開指責她在爛泥中與仆人滾在一起,很難指明創造了那些出自她那皺褶重重的肚皮的畸形、駝背、患壞疽病的早產兒的是哪一位粗漢。”(高毅:《法蘭西風格:大革命的政治文化》,第218頁)
臟話又稱粗口,它包括罵人的話、粗鄙的話。百度上這樣解釋粗口:“在語言中可以加強語氣,有助表達和宣泄憤怒、不悅、厭惡、驚奇、鄙視等強烈情緒,也可提升辱罵別人的力度,達到尋常語言不能達到的語言效果。”這種說法過于偏重語氣,而忽略了粗口的主要功能是表達仇恨。埃貝爾對王后的辱罵,表達的是下層人對王公貴族刻骨的恨。
辱罵不是戰斗,辱罵也不可能真實。說王后與情人約會,尚在情理之中。說她與仆人在爛泥中私通,生出N個又殘疾又生病的早產兒,則超出了常理,讓人沒法兒信。
不可信,但深得勞苦大眾的歡迎。因為罵人本來就不是擺事實、講道理。“不須放屁”、“滾他媽的蛋”、“砸爛你的狗頭”有幾分事實?幾分道理?罵人是語言暴力,語言暴力常常伴隨著行為暴力。罵急了就老拳相向,罵人與打架一樣,主要是為了出氣解恨。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反抗的方式之一,就是罵人。中外古今的下層人都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宣泄對有權有勢有錢有臉者的怒氣。平時,他們只能在家里、小酒館罵一罵。只有革命了,他們才能公開地、放肆地、跳著腳地在公開場合罵。而媒體,如《杜歇老爹報》和那些多如繁星的“文革”小報,則會為這種語言暴力添柴加薪,大開方便之門。
搞暴力革命的多是窮人。窮人沒受過什么教育,說粗話、帶臟字、操娘罵街是家常便飯。毛澤東最了解這一點,所以,他早就告誡人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就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如此說來,自打革命一呱呱落地,就跟粗野粗俗粗暴粗口拜了把子,金蘭互換,永結盟好。
粗口到了寶塔山下,遇到了它的宿敵——投奔革命的知識分子。這些人念了書,有了教養,講究文明禮貌,不能適應工農大眾的文化需求和脾氣稟性。談起文藝來,還是城市左翼迷戀的中外名著;演起戲來,還是《欽差大臣》、《求婚》、《馬門教授》、《日出》;寫起文章來,還是魯迅筆法,什么“輕騎兵”、《野百合花》、《政治家·藝術家》、《在醫院里》等等。他們不去歌頌革命,反而挑革命的毛??;對工農兵的語言,不但不接受,反而有意無意地抵制。
于是,有了《講話》,有了整風。經過一番“脫褲子、割尾巴”的痛苦改造,讀書人明白了,自己雖說滿腹學問,其實遠不如農民。別看人家又黑又臟,腳上有牛屎,但是人家思想比自己干凈。革命的主力是工農兵,要想取得勝利,就得為工農兵服務。文藝家就用他們熟悉的語言,寫他們喜聞樂見的事。陽春白雪要不得,下里巴人好得很??傊?,文化要向沒文化學習。
如此一來,粗口就有了護身符,不但大搖大擺地進入文藝殿堂,而且還攀上了思想道德的高峰,成了革命的方向和進步的標志。當“大老粗”成了褒義詞的時候,粗口也就上了時代的光榮榜。紅衛兵的“滾他媽的蛋”,造反派的“砸爛狗頭”不是沒來頭的。
國共內戰剛剛結束,思想改造的戰役立馬打響。“與工農相結合”、“做新型農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仿佛三大戰役,踩著腳后跟,一個跟著一個來了。不用說,這些戰役也是凱歌高奏。清華大學才子胡鵬池的一篇散文,給我們傳來了改造的捷報——
來自五湖四海的大學生、中專生們到山西來的時間雖各有長短,你要問他們接受工農兵再教育有什么收獲?那是一個都沒有正形回答的。什么學習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的樸素的階級感情,愛憎分明的階級立場,什么對偉大領袖的無限熱愛、無限忠誠啊,都扯他娘的臊,根本就不存在。
那么,他們收獲了什么呢?首先是學會了當地人的喝酒方式和“猜拳行令闖通關”。
其次,他們也學會了用當地人的方式對待女人、肆無忌憚地談論女人談論性,滿不在乎的逼逼簈簈掛嘴邊,誰說得多說得下作、順溜,誰就是接受再教育最好的,早就成了潛規則。第三,他們也學會了用當地人的方式罵架、打架。僅此有三,絕無其它的了。不過平心而論,除了在喝酒的問題上全面同化外,其余的兩點也僅僅停留在口頭上,真正付諸實踐的也并不太多。(胡鵬池:《1970年大學生的婚禮》)
就像李敖說的,現代化是個整體,你要電腦、手機,就得要肯定肯德雞、麥當勞,與此同時,艾滋病、恐怖主義、三權分立也會隨之而至。同樣,向工農學習也是一個整體,你要學工農堅定的革命性、樸素的階級感情,就必須會說粗口、葷話。確切地說,粗口、葷話正是樸素的一部分。
再者說,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劉伯承是蘇聯高級步校的優等生,是中共軍內的儒將??墒?,他給一二九師的官兵們講話的時候,也是免不了要罵罵娘,罵罵龜兒子。這是接受者對講話者的改造——你要是文質彬彬,人家聽不進去,你還怎么帶兵打仗?
遙想當年,高爾基痛心而又憤怒地向列寧告狀:占領了克里姆林宮的紅軍戰士如何在沙皇的浴池里大小便,用來自東方的珍貴瓷瓶練靶子,把名家的油畫踏在腳下……他不知道,這是革命必須付出的代價。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電影界大批《關連長》,六十年代初,文藝界大批《紅日》,說它們丑化了解放軍形象——堂堂連長,跟戰士們說話,怎么能帶臟字呢?打了勝仗的石東根怎么能騎著高頭大馬撒酒瘋呢?過了四十年,文藝界大力稱贊《歷史的天空》中的姜大牙,更為《亮劍》中的李云龍叫好,說編導回到了現實主義,寫出了真實的軍人形象。那些評論家心里明白,這些形象成功的要素之一,就是罵人。平時罵,打仗時更罵。喝了酒罵,不喝酒還罵。罵日本鬼子,罵國民黨,也罵頂頭上司,而挨罵的最多的,則是他手下的大頭兵。事到如今,人們才知道,《關連長》和《紅日》沒有丑化解放軍。
粗口是上下互動的,一方面,下面的素質要求劉伯承這樣的儒將也得由細而粗;另一方面,上面之粗口,更激發了下面罵人的勇氣和熱情。換句話說,這里面既有下風上迎,也有上行下效。在“三忠于、四無限”的崇拜之風下,以一句頂一萬句的威力,一個“不須放屁”會引起怎樣的社會效果和心理感受?
粗口對敵人表達仇恨,對自己人,表示的是親切友好。不過這種表示,如果運用不好,就可能傷人。某領導雅好文藝,在成都軍區任職期間,費了大氣力,好不容易才把天津的群藝劇社請到了西寧??墒羌t火了幾年之后,臺柱子郭硯芳要求調回天津,理由是年紀大了,要回去找對象。賀將軍在一次省級干部會上好意挽留:“天津的毬是毬,青海的毬就不是毬嘛?!”說得臺下的郭硯芳抱頭逃走,關在屋里,哭了好幾天。
革命與粗口的戰斗友誼與互動關系,成了精神遺產流傳下來,它們奔流在紅衛兵的血液里,活躍在紅二代的心靈中。也傳染給了新時期的知識分子??纯淳W上的教授博導們富有創造性的罵街,再看看臺灣文化人怎么說話做文,就可以知道,這一對把兄弟對大陸文化的影響有多么深巨。
話說回來,女性使用粗口會受到一些限制。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的攝影師高漢講過這么一個故事:“文革”時,新影有問題的人們正在開會商量成立個戰斗隊。一位剛從電影學院畢業的女紅衛兵沖進來,一躍跳上桌子,痛斥桌下的人們:“你們還想成立戰斗隊!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們他媽的什么嘴臉!”桌下的一個攝影師站起來,謙卑地請示:“你罵得好,我們是該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臉。不過,這尿是你撒呢?還是我們撒呢?”說著,裝著要解褲子,那女將狼狽而逃,會議繼續進行。
粗口也在與時俱進?,F如今,它代表的已經不是革命,而是權勢、霸氣,甚至是風度。有一次,我到某大型國企辦事,辦公室主任跟老總說,某某客戶來訪,在會客室等了半天了。我本以為,老總會表示歉意。沒想到,人家居然拍桌子大罵:“媽了個X,怎么又來了!告訴他,我這兒正忙呢,讓他給我滾!”
這位老總,北京男四中畢業,是當年老兵中的一員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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