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種昂 35年前，小崗村18戶農民冒著被打成“反革命”的風險，把原屬村集體的土地分包到戶，單干求生。

5年后，讓小崗人始料未及的是，他們以家庭為單位向集體組織承包土地等生產資料和生產任務的做法不僅得到了中央的認可，并在全國快速推廣。在1983這一年，全國農村93%的生產隊實行了這種生產形式。

有人說，沒有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釋放出農民的積極性，就沒有中國工業隨后30年間的飛速發展，就沒有今天改革開放的巨大成就。

可如今，曾讓小崗享譽全國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它的發源地逐漸地消亡。當農民對于種田再次失去了積極性，小崗村大片的土地開始流轉、集中。

小崗村，大工地

“小崗村規劃了32個重點項目，整個村現在是個大工地。”指著墻上的規劃圖，村黨委書記鄭樹銳興奮地說道。大包干紀念館、沈浩紀念館、步行商業街等項目都在建設中，預計今年9月份即可竣工。那時小崗肯定是另一番景象。

走在小崗村的街頭，路兩旁很難看到原有村落的舊貌，處處是在建的商鋪與館所。高聳的塔吊、林立的腳手架，拉運渣土的卡車不時呼嘯而過；白色的墻、灰色的瓦，全然一副徽派旅游景區的布局。

村里的老人介紹道，很長時間內小崗村從外觀上看與附近村子幾乎沒有差別，只是這兩年才開始大興土木。

1978年，小崗村開全國之先河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成為了全國十大明星村之一?？梢恢币詠?，與南街村、華西村發展村鎮工業不同的是，小崗村因地理位置偏僻，主體以農業為主，經濟水平相對落后。如2012年南街村總產值是18.5億元，而小崗村僅有5.8億元。

鄭樹銳認為，當前傳統農業附加值低，耕地又不能改變現有用途，小崗未來的出路在于高效化的農業以及以農產品加工為主的工業、以農業觀光和紅色旅游為主的第三產業。

小崗村經濟轉型的思路是從沈浩那一任村委書記延續而來的。沈浩認為，小崗地處中西部地區，本就無法與東部發達地區相比，如果小崗村再不變革土地耕種方式，將完全喪失當年的優勢、特色。

為了充分挖掘土地的價值，沈浩制定出“三步走”的轉型策略，發展高效農業、農產品加工業和觀光旅游業。與他關系甚密的嚴金昌是當初18個“大包干”的帶頭人之一，嚴金昌認為，沈浩改變了小崗人的思維，他讓大家意識到土地的開發潛力，盡管沈浩離世了，但他的發展思路卻一直延續下來。

眼下，正是小崗村經濟轉型的關鍵建設時期。在發展新思路的調整以及各級地方政府的幫扶下，小崗村在農業、工業和旅游業三大產業規劃了32個項目。這些項目預計總投資將達20.25億元，其中計劃爭取省市及縣配套7.24億元，企業或建設主體自籌13.01億元。目前已完成12個項目，還有7個項目主體工程已經基本完成。

任何發展規劃沒有土地都是無米之炊，如今小崗村正經歷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變革，變革的思路仍如當年一樣——向土地要效益。

2008年3月1日，小崗村和周邊的石馬、嚴崗正式合并，一個全新的小崗村誕生了，耕地面積從8713畝猛增到1.9萬畝，人口從400多人增加到4000多人。村子的擴容，給了小崗在土地上更大的騰挪空間——目前小崗村一次土地流轉就達到了4300畝。

按照小崗村土地流轉方案，村委成立了小崗村創新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小崗創發公司”）作為投融資平臺，村民與該公司簽訂流轉協議，將土地交由小崗創發公司轉包，按每畝每年700斤原糧的標準對農戶進行補償（去年補償款為875元），租期到承包期結束，即到2027年。

鄭樹銳認為：“這一流轉模式的好處是避免招商來的企業與農戶直接打交道，省去了投資者諸多不便。同時，農戶的利益得到了充分的保證。”

可讓鄭樹銳憂心的是，如何盡快為流轉集中的4300畝土地招到投資者，接續土地種植，兌現農民的收益。據悉，目前，已有企業表露出投資意向。

小崗的變遷

“30多年來，‘大包干’的創舉解決了小崗村溫飽難題，也給村里帶來了數不清的榮耀，但卻始終沒給小崗村帶來富足的生活。”歷數這35年的種田經歷，嚴金昌如是說道。

嚴金昌是18個冒死“按手印”的帶頭人之一。一晃兒35年過去了，盡管他至今對“大包干”懷有著特殊的感情，但他卻坦言，一家一戶分散經營已無法提高農民種田的積極性，土地流轉、規?；a勢在必行。“大包干，大包干，直來直去不拐彎”，交足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至今嚴金昌仍然津津樂道，一家一戶生產能激發出農民打糧的自主性、積極性。以往每年糧食都不夠吃，可“大包干”第二年，每戶除去口糧外還都有了余糧。

從1978年開始，小崗村糧食連年增產。那時，鳳陽縣平均每畝地只能收小麥200斤、水稻300斤，到今天小麥平均畝產都在八九百斤，水稻都在千斤以上。

農民的溫飽問題得到了解決，國家糧食安全也得到了保證?？删o跟著，政府的各種亂收費接踵而至，農民種糧的積極性又遭到了挫傷。“種個西瓜、葡萄要交特產稅，養豬要交豬頭稅，甚至開荒種糧也要交費。”嚴金昌表示，“大包干”的成果很快被各種亂收費所吞噬。直到2000年，我國實行了農村費改稅，將所有的收費計入農業稅，2005年連農業稅也干脆取消了，農民對于種糧又有了信心。

然而，為了保證工業品出口的競爭優勢、防止城市物價飛漲而引發通脹，中國工農業長期存在剪刀差，農產品價格始終被壓抑在一個較低的水平。“30年前，種一百畝地的收入買不了一臺彩電，如今一畝地的收入就可以買一臺，可見當時的剪刀差有多么大。”鳳陽縣農村經營管理總站站長魯玉核說道。糧價低，農民的收入就少，可農藥、化肥、種子等各種生產成本和醫療、教育等生活成本卻連年攀升，種糧的積極性逐漸被吞噬。

中國工業與農業、城市與農村之間的矛盾不僅僅在于產品價格的博弈，還在于對人力的爭奪。

從2000年以后，嚴金昌感覺到，村里壯勞力進城打工的人數逐年增多。“一家一戶的分散經營，使大型農機具很難應用得上，種田靠的就是人力?？纱謇铿F在壯勞力基本都進城打工了，留守種田的還是我們這一輩老人。”

村里越來越多的人從農業轉投工業，為了保證糧食安全，國家甚至對種糧進行直補，但這并未能阻止農民進城的步伐。

嚴金昌的孩子們都不愿在家里種田，紛紛跑到廣東、江浙一帶大城市的工廠打工。十年前，兒子兩三個月的打工收入可抵家里一年種地的收入；如今，幾乎一個月的工資就能趕上農村老家一年的所得。嚴金昌逐漸明白了，“大包干”再也無法像當年那樣激發起農民種田的積極性，“糧價太低，種田只能解決溫飽。”

在小崗村村委主任關友江的記憶中，“全村100來戶人家，有七八成人家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種田的都是“三八”（婦女）、“九九”（老人）、“六一”（兒童）。

從外出務工開始，小崗村的土地便出現了流轉。

流轉之難

“糧價被調控，農民增收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走高端農業，種植經濟作物，但需要較高的農業技術；一是種田規模的提升。”鳳陽縣農村經營管理總站一直擔負著土地流轉的監管職能，站長魯玉核指出，農業的規?；?、產業化必然要求土地的流轉、集中。

最初，小崗村的土地流轉以代耕為主，農戶之間只有口頭協議，既沒有正式合同文書，更沒有流轉的價款。還有的甚至把地撂了荒，村里不得不安排別人耕種?？呻S著進城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以及種田機械化水平的提高，2007年后土地流轉開始在小崗乃至整個鳳陽縣大量涌現。

鳳陽縣農村經營管理總站曾對當地土地流轉做過專項調查。調查結果顯示，包括小崗村在內，最初土地流轉十分困難。

在沒有保障的情況下，大多數農戶擔心喪失土地，寧愿撂荒也不肯流轉。許多農戶看到田埂被鏟除、整理，沒有了原先的界限，有的被修成了溝渠等設施，擔心流轉期過后無法收回。

其次，規?；a要求流轉連片的土地，可當初農戶分得的土地就比較分散，流入方為了機械化耕種，對土地的挑選往往讓流出方無法接受。

再次，流轉合同不規范，容易導致糾紛。轉包費、租賃費缺乏科學依據，有些沒有約定土地收益的增長機制，與農戶“心理價位”逐漸出現差距。同時，流入方希望流轉期限較長以攤銷水利、土地整理等高額投入，而流出方卻希望一年一簽。

鳳陽縣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聯合會主任周士榮介紹道，全縣108萬畝土地經流轉后進行適度規模經營的面積只有27.8萬畝，占比21.7%。大部分的流轉還是農戶之間的小面積流轉，仍然還是粗放、落后的傳統生產方式。

2012年，小崗全村1.9萬畝耕地率先完成了確權。鳳陽縣采取了衛星遙感測繪，測繪結果須經農戶簽字確認后并予以公示。

在土地承包經營權登記確權的基礎上，小崗村首先將分散在12個村民組、329戶的4300畝土地全部流轉到小崗創發公司，統一改造成高標準農田。

可流轉后涉及土地平整，遷墳又成了最大的阻力。鄭樹銳介紹道，流轉4300畝土地占村里耕地的42%，涉及329戶人家的117座墳。遷移的位置、安置的方式，一度受到了來自村民們的爭議，甚至是對抗、僵持。

最終，耗費了近一年的時間，小崗村歷史上最大的一次土地流轉得以完成。

如今，嚴金昌家“大包干”時分得的30多畝地也都流轉出去，這一度讓他十分糾結。一方面，當年的創舉使他獲得了無比的榮耀，至今他對“分包到戶”還有著濃重的情結；可另一方面，嚴金昌明白，土地的流轉會為村里帶來更好的經濟收益，村民每年每畝可獲得700斤糧食，從土地中解放出來的勞動力進城打工，還能獲得更高的工業收入。“要想致富，只有集中土地規?；a。這不是回到過去‘大鍋飯’的原點，而是一次全新的變革。”

目前，小崗村已成為國家4A級旅游景區，大包干紀念館被列入全國第二批重點紅色旅游經典景區名錄。嚴金昌也在步行街開設了一家酒店，準備從事餐飲旅游生意。

畢竟，小崗村流轉大片的土地尚屬首次。鄭樹銳坦言，4300畝土地流轉完成，讓經營負擔、風險都壓在了村委的肩上。如果招不到商怎么辦，如果招來的企業經營不善跑了怎么辦……

前些年，小崗村已引入寶迪公司投資4.8億元的10萬頭原種豬養殖基地項目，金小崗農林科技產業園種植美國大櫻桃、藍莓、櫻花苗木等高效農業項目。

大田作物產值低，但糧價穩定、風險較??；經濟作物則不同，供求關系不穩定，價格容易出現暴漲暴跌現象。一旦資本虧損、甚至卷款而逃，土地流轉的鏈條就會斷裂。

這些都成了小崗村委棘手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