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李晶 陳可辛的“我們制作有限公司”位于北京通惠河北岸一棟老式廠房改造過的寫字樓中,墻面是裸露的紅磚。坐在屋頂的咖啡館,可以仰看CBD群樓,俯視喧鬧、匆忙的車流。舊廠房上帶著五角星的雨水管,已經有了幾十歲的年齡。陳可辛工作室的一角散放著那個逝去年代最常見的白色搪瓷茶缸、老式鬧鐘和帆布大包。
剛剛趕了幾個通告,已經是黃昏時分,他還沒有吃午飯,墊了幾口cheese 蛋糕,陳可辛便坐了下來開始了這場對話。最近幾個月,陳可辛忙著《中國合伙人》的發行,從亞布力到博鰲,他聽取了不少企業家的反饋,甚至連每一張海報,他都會親自定稿。
萬通地產董事長馮侖是陳可辛公司合伙人黃建新的舊日同學,他在片中客串了一個角色。當年,萬通六兄弟的創業故事似乎能夠呼應片中三兄弟的情節,在亞布力論壇上,馮侖說看過這部中國第一部創業題材的電影試片后,“很多場景讓我想起過去曾經的經歷。”
看過這部電影的人,卻都會從中看到新東方的影子。當初,新東方創始人之一徐小平將劇本交到中影集團董事長韓三平手里。2011年下半年,陳可辛從韓處看到劇本,故事講述改革開放后三個年輕人從大學同窗到創建外語培訓學校——“新夢想”。這正是陳可辛多年來一直想拍的商業題材的電影,于是,他表示想親自做導演,并且參與電影的投資。
但陳可辛表示,這是一個和新東方沒有太多關系的故事,他和俞敏洪至今也沒見過面。“我不否認這次劇本故事的靈感受到‘新東方’的啟發,但是我們不能拍成企業傳記片,所以電影是我們根據重新寫過的故事拍成的。”陳可辛認為,自己只是借用一些新東方的元素,真正想拍的不是新東方,而是一代中國青年的創業故事。
和當初自己撰寫的劇本完全不同,看了改編后的《中國合伙人》的劇本,徐小平對陳可辛說:“謝謝你將我的故事保留了八個字:成冬青、孟曉駿、王陽。”陳可辛笑著回答:“不對,是十一個字,還有‘新夢想’,這個名字也是你給的。”
在看到這個劇本之前,陳可辛并未聽說過“新東方”。“我當時覺得這個劇本,或者這個題材包含了很多內容:友情的考驗、朋友合作開公司到最后誰是老大、功勞應該是誰的,如此種種,其實包含了很多我以前拍過的東西。”他感慨說,“我覺得電影中最值得講的故事,其實就是一種改變,一種回不去的時光。”這或許就像《中國合伙人》中那句臺詞,“我們一直想改變世界,最后才發現,其實是世界改變了我們。”
但是,《中國合伙人》實際上涉及到了商業世界中最敏感的話題——合伙人以及上市。“合伙、拆伙”這樣現實而殘酷的故事幾乎在每個創業者的身上都發生過——也包括陳可辛自己。在某種程度上,陳可辛的電影歷程就是一部電影合伙人之路的真實寫照。
“我無論拍什么電影,必須回到一些我自己生活里面的東西?!锻睹麪睢芬埠?,《中國合伙人》也好,都有一些我早期經歷的影子。”他說。
UFO聚散
出身電影世家的陳可辛從小在片場長大,在做《龍兄虎弟》制片結識了曾志偉,兩人一見如故。1987年,曾志偉離開嘉禾自立門戶,拉來一直想做導演的陳可辛一同創業。四年后,陳可辛才正式做了導演,他首部執導的影片《雙城故事》幫老板曾志偉奪得了金像獎影帝。多年后,談起曾志偉,陳可辛依然充滿感激,“曾志偉是我的大哥,他給了我一個舞臺。”
1992年,陳可辛與曾志偉等六人成立了UFO電影公司,拍出了如《雙城故事》、《金枝玉葉》、《甜蜜蜜》等眾多獨具魅力的名片。那個時候,由于《黃飛鴻》和《東方不敗》的大賣,香港幾乎所有的電影公司都瘋狂跟風,只有UFO獨樹一幟。“UFO的拍片標準是不跟風,找新題材創作,同時也要賣座。這批志同道合的電影人,希望以低成本、走近似西片路線,打開局面。”陳可辛回憶道。
UFO成立之初,多由導演陳可辛、張之亮、李志毅主持電影創作,世稱“UFO三劍客”。那么,風光無限的UFO為何以散伙收場呢?
據陳可辛回憶,最初,自己和李志毅聯合導演的《風塵三俠》賺了錢,片子成本不高,卻賣了1700多萬?!讹L塵三俠》之后,UFO馬上又拍了《新難兄難弟》,依然是陳可辛、李志毅執導,加上張之亮執導的《搶錢夫妻》,這兩部電影上映后票房鼎盛,合計收得4000多萬港幣,至此UFO才算賺錢。
但不是所有合伙的導演都能拍出賺錢的電影。“當時五個導演各自拍戲,一開始虧一部不要緊,但是連續兩部、三部,大家就會開始勸虧本導演,想想再拍。”陳可辛說。但是,藝術是個主觀的東西,每個導演都想拍自己理想中的世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脾氣,有時會堅持己見。這種分歧為UFO的最終解散埋下了伏筆。
此后,香港TVB電視臺投資了UFO一大筆錢,然而,六個合伙人對這筆錢的規劃有了分歧。有人想用來炒樓,把錢用來付首付,然后再用來拍電影,產生的利潤償銀行貸款,但包括陳可辛在內的另一些人認為,這樣每個月付的貸款利息可能會比炒樓產生的租金還多,并不劃算,六個人最終無法達成共識。
1996年,UFO正式結束自資制作電影,加入嘉禾公司旗下,用嘉禾資金拍片。之后陳可辛推出《甜蜜蜜》,較以往明顯在成本及明星陣容方面提高許多。但是被嘉禾收購后,UFO亦人心渙散,開始各謀發展。李志毅赴日本改拍黑幫片《不夜城》,張之亮開始在內地搞起了武俠電視劇。輝煌一時的“UFO三劍客”最終也分道揚鑣。
新的轉機出現在2005年,一次找上門的投資讓陳可辛重新認識了內地市場,陳可辛拍了當年轟動一時的歌舞片《如果·愛》。他開始意識到,內地將是中國電影的黃金市場。于是將重心轉移到北京,并與導演黃建新合作了《門徒》、《投名狀》兩部重量級電影,影片大賣,并橫掃了華語各大電影獎項。這次合作也讓兩人決定再聯手完成一件大事。
合伙人與話語權
“我做《投名狀》后期的時候,感覺中國電影改變得太快,就想在內地做工作室,后來又想,工作室是不夠的,太被動,完全沒有獨立權,所以就想到成立‘人人’電影公司。”2009年2月15日,陳可辛、黃建新的“我們制作電影工作室”與保利博納電影公司共同組建的“人人電影公司”成立。當時曾放出豪言,要三年內拍15部電影。言猶在耳,但現實卻充滿意外。
認識陳可辛之前,保利博納總裁于冬已經對他推崇備至。于冬主動跟陳可辛談合作,專門去片場看他拍戲。2009年,陳可辛、黃建新、保利博納組成了“金三角”。
據稱,當時“人人”的合作模式是電影拍出來給博納發行,無論這十幾部電影是多少個億,都有10%是博納的,等于是博納的利潤。作為股東,于冬的義務是幫人人電影公司出去找錢。這意味著一部電影就有好多投資方。陳可辛說,“博納擁有人人所有電影的發行權,這是于冬最看得重的一塊。站在這個立場上大家是互補的,我們是制作,他們是發行,而且博納也是跟香港電影合作最多的一個發行公司。”
“人人”分工是這樣的:陳可辛是導演,創作人;黃建新也是導演,但是更擅長制作和管理;于冬對內地市場最熟悉,又能找投資。所以這三個人的組合當時被業內視為“黃金搭檔”。
不過,這個三年內拍15部電影的宏偉計劃,如今已是過眼云煙。對于分手原因,陳可辛的回答耐人尋味。“大家對電影從創作到經營的理念都不同,那就不要勉強了。”他感慨,“其實要碰到一個很合拍的合伙人非常不容易,因為電影是很主觀的世界,從創作、拍攝、宣傳到發行,如果大家不能站到對方的角度考慮就很難合作。”
按道理說,贏了票房與口碑的《十月圍城》應該是人人電影公司的起點而不是終點,但是理想永遠在現實的彼岸。“《十月圍城》賣錢了,理應接下來我們應該拍《十月圍城2》。但于冬沒有這么說,保利博納需要更賺錢。但如果更賺錢,那就意味著演員的片酬要更低,制作成本要壓縮,我覺得那樣的話,就保證不了水準,所以我就沒有再做下去。”這是陳可辛的表述。
對于這次分手,他不無感慨,“我們來做制作,保利博納做發行,其實是很好的搭檔。另外,保利博納對內地的市場脈搏把握得很好,而且,我們在合約中,對彼此的利益都做了很好的分配,權利也做了很合理的劃分,我覺得不應該有問題了。但是,真正合作一次之后,才發現,電影的事情,和每個人自己的想法以及執行中的細節有太大的關系,所以還是不行。”
不過,從《十月圍城》開始,陳可辛學會了一點,就是找到多個投資方,將每個人都變成一小股東,拼一個盤子,這樣不會受制于人,而且保證電影質量。比如《十月圍城》找了9個投資方,是因為他想擁有足夠的話語權。“只找一個大老板,你就掉進投資方和導演糾纏不清的關系里。很多不專業的投資方都覺得自己是專業的電影投資人,還要跟他們喝酒吃飯,我是完全沒有應酬的,滴酒不沾。”
“自己做”
從當年香港電影的一面旗幟UFO公司的拆伙,到后來與保利博納成立人人電影公司的低調分手,在經歷了各種形態的合作之后,陳可辛認為,做電影,最理想的狀態是“自己做”。
“自己做,一定會有挑戰。但這個選擇,我二十年前就堅定了,甚至自己投錢、虧錢,我也不后悔。”據悉,《中國合伙人》劇本完成后,中影給的預算是4000萬元,為了節省預算,陳可辛放棄了導演片酬。加上宣發費用,《中國合伙人》的成本達到7000萬元。其中中影占到30%,陳可辛“我們制作有限公司”占到70%。陳可辛一方再將影片股權70%部分分給了香港寰亞、云南廣電等多個股東,最終自己持股不到20%。
陳可辛堅持認為,電影需要的錢,是能夠真正幫到電影的錢。他曾碰到這樣的事:自己試著跟那些想投資的老板說,可不可以先別說投資,先談劇本,然后看一下到底需要什么陣容,多少錢,算整個流程,看看能賺多少,再回頭談投資? 結果有的老板的回答是,“你不用算了,多少我們都投,我告訴你,我不是來做生意的,虧多少錢都無所謂。”陳可辛聽到這個話就想轉身走了,“他是生意人,說賺錢不重要,我是導演,似乎比他還生意,這不是開玩笑嗎?大家沒有談的基礎了。”
目前,他采用的投資合作模式都是一部片子、一部片子獨立地去談。“暫時不想和別人簽特別長的約,都是先合作一次再說吧。站在利益的角度,如果有合伙人的話,一定先將利益說清楚,而且不要摻雜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