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舒彤 文 近來圍繞托克維爾 《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的討論,讓我想起17年前(1996),當李澤厚、劉再復的“告別革命”風行之初,在紐約的一本雜志上看到這樣一篇文章,題目是 “臺灣的寧靜革命”(Taiwan'sSilentRevolution)。
日前與一年輕朋友聊起此事。我說,臺灣從蔣經國晚年 “寧靜革命”起步,到民主制度轉型,不過十多年時間,世稱 “SilentRevolu-tion”:一是對“舊制度的終結”,避免了暴力和流血;二是幾乎無聲無息、未被世界注意已實現了和平的變革。朋友是媒體中人,他說,“把你的臺灣故事寫出來吧,讀者會感興趣的。”我說,“好,就從蔣經國晚年說起吧。”
1986年9月28日,民主進步黨在臺北圓山飯店宣告成立,國民黨內一片驚惶。郝柏村(當時的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委員)說:“偏激分子組黨與中共統戰呼應,否定中華民國,當然不能容忍!”罪名不?。?ldquo;與中共呼應”,是“通匪”;“否定中華民國”,是“臺獨”。兩項均涉嫌叛國罪,“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蔣經國卻“容忍”了。他說:“此時此地,不能以憤怒態度輕率采取激烈行動,引起社會不安;應采取溫和態度,以人民國家安定為念處理事情。對組黨問題,在不違反國策、憲法規定內,可研究組黨的可能性,暫以秘密進行。”
反對黨成立,觸犯國民黨的“戒嚴法”。類似狀況在1960年已發生過一次,當時雷震在《自由中國》雜志鼓吹成立反對黨,并付諸行動,與地方自由民主人士郭雨新、許世賢、高玉樹等籌組“中國民主黨”,秘密草擬“中國民主黨創立宣言”。“宣言”提出,“組成英美式和平政黨,以取代武力革命,避免國破家亡的慘境”。但后來雷震被蔣介石以“匪諜”罪判刑10年,反對黨胎死腹中,《自由中國》雜志被禁。
這回,蔣經國對“民主進步黨”的成立作出與他父親相反的決策,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是他一生的歷史轉折點,也是臺灣命運的歷史轉折點。
9天后,10月7日,蔣經國接受美國《華盛頓郵報》董事長凱瑟琳·葛蘭漢姆(Katharine Graham)專訪。他宣布:“臺灣即將解除戒嚴令,并正積極研究合法組織新政黨等問題。”當時在場擔任記錄的馬英九回憶道:“我聽到嚇一大跳!”10月8日,《華盛頓郵報》以頭版頭條地位,刊出對蔣經國的專訪。
1987年7月14日,蔣經國宣布從7月15日零時起,撤銷在臺灣實施了38年的“戒嚴令”。
12月5日,修正后的“人民團體組織法”在“立法院”三讀通過,其中包括政黨登記方式。
1988年1月1日,解除報禁,準許新報紙登記。
蔣經國去世前最后關注的一件事,是終結戒嚴時期凍結選舉的“萬年國會”,他督促國民黨秘書長李煥和副秘書長馬英九擬定第一屆民意代表(包括國民大會代表和立法委員)退職辦法和第二屆選舉事宜。
臺灣的“寧靜革命”,就這樣起步了。
蔣經國的選擇,究竟是主動的,還是被迫的?臺灣走上自由民主之路,究竟是“自上而下的體制內改革”,還是“自下而上的體制外革命”?至今爭論不絕?;卮疬@個問題,要看國民黨在臺灣建立的是什么樣的制度;蔣經國的選擇,是不是為終結“舊制度”、建立新制度;蔣經國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1949年國民黨敗退臺灣,蔣介石建立的是在大陸已經失敗了的“一個主義、一個黨、一個領袖”的“黨國舊制度”,而且變本加厲。龍應臺女士在其書中有一段描繪:
……五千個山東流亡學生渡海到臺灣就學,由七位老師帶領到了澎湖,被國民黨強迫當兵。一個學生站出來,只講了半句話:“報告司令官,我們有話要說……”司令官李振清一個眼色,衛兵舉起刺刀刺去,學生的鮮血噴涌而出,倒斃地上。承諾這五千個孩子的父母帶他們來上學的七個老師,到處奔波、陳情,結果全被當作“匪諜”槍殺。
對此慘無人道的血腥屠殺,龍應臺女士在書中辯護道:“關鍵的原因之一就是,共產黨的間諜系統深深滲透國軍最高、最機密的作戰決策,蔣介石痛定思痛之后,決定最后一個堡壘臺灣的治理,防諜是第一優先。”
然而誰會相信,這五千孩子和七位為孩子們上學奔波的老師,是“深深滲透國軍最高、最機密作戰決策”的“匪諜”?濫殺無辜的“白色恐怖”,不過是國民黨為延續“舊制度”的手段而已。國民黨在臺灣的恐怖統治,揮舞的是兩把殺手锏:一把叫“匪諜”,一把叫“臺獨”,借以在全臺灣制造“恐諜”、“恐獨”的恐懼心理。
你想反對國民黨專制腐敗、爭取自由民主嗎?若是從大陸來,你就是“匪諜”!若是原本在臺灣,你就是“臺獨”!不殺也要抓去綠島關押洗腦。為了鞏固舊制度,國民黨在臺灣長期實施“戒嚴令”和“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連統治大陸時期那點假民主也一筆勾銷了。最荒唐的,是規定“光復大陸”前凍結總統和國會選舉,人稱之為“終身總統”和“萬年國會”。
自1949年5月19日國民黨在臺灣宣布“戒嚴令”,到1987年7月15日終止戒嚴,臺灣人民在“戒嚴令”下的恐懼生活達38年之久,這恐怕是世界歷史上最漫長的戒嚴歲月。
蔣經國在去世前作出終止戒嚴、解除黨禁報禁、準備終結“萬年國會”等一系列選擇,究竟向世界發出了什么信號?蔣經國內心明白,這是開啟終結“一個主義、一個黨、一個領袖”的“舊制度”的“大革命”的第一步,他決心跨出這決定性的一步。
他也明白,假如把他的選擇拿到國民黨體制內的中央委員會或黨代表大會去“黨內民主”,那些既得利益的委員和代表們是通不過的。所以他必須訴諸體制外民眾和輿論的力量,上下互動,內外妥協,才能在終結“舊制度”、建立新制度的變革進程中,維護“人民國家安定”的目標。那時擔任“總統府”秘書長的沈昌煥,警覺到了蔣經國這一手的風險,他提醒蔣要注意風險,蔣經國回答:天下沒有永遠不變的東西!
那時蔣經國已百病纏身,坐在輪椅中視事。他別無選擇了嗎?也不是,“此時此地”,他有三種可能的選擇:
第一種,繼承蔣介石的哲學“以不變應萬變”。繼續“拼經濟”,政治上“維持現狀”,這是國民黨內的主流傾向。這個戒嚴體制在風雨飄搖中已經維持了38年,而蔣經國已是風燭殘年,他完全可以再維持幾年,留給臺灣一個不確定的未來。對蔣經國個人來說,這是最容易的一種選擇。
第二種,接受鄧小平的“問候”,共商兩岸統一。鄧小平的“一國兩制”設計,本來就是針對臺灣和蔣經國想出來的。直到1985年,鄧小平還請他和蔣經國的共同朋友李光耀專程赴臺,向他在莫斯科的學弟表達“問候”。事后蔣經國召見美國在臺協會代表丁戴維,囑他告知美國政府,李光耀來臺轉達鄧小平的“問候”,意在促成“第三次國共合作”,談判“和平統一”,蔣已給予否定響應。根據當時形勢,蔣經國若作此選擇,鄧小平滿意,美國也會默認。至于臺灣內部反對力量,蔣經國以他的權威,誰也難以阻止。
第三種,就是“告別舊制度”。同過去國民黨的舊制度告別,同過去獨裁者的蔣經國告別,帶著臺灣,告別過去,順應時代潮流走上新路。
蔣經國選擇的,正是這一條對于他個人,對于他的黨,對于他的政權,都屬于最困難的新路。蔣經國以他自己的歷史哲學,“時代在變,環境在變,潮流也在變”,取代了他父親的“以不變應萬變”,帶領臺灣跳進歷史大變動的驚濤駭浪中。以至直到今天,歷史最終作出了確認,盡管許多人仍不理解他,一直在質疑這個獨裁者的“動機”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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