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葉靜宇 3月22日清晨,華西村籠罩在早春江南微涼的煙雨中,百米長廊的空氣里迷漫著菊花清香。莊重的哀樂從長廊中段響起,一輛白色靈柩車從擺滿花圈的通道中駛出,沿途上千人群中發出小聲抽泣的聲音,送別靜靜躺在車里的一位老人——吳仁寶。
華西村和吳仁寶蜚聲中外,不僅在于華西村令人矚目的經濟發展成就,更重要的是,在肇始于鄉鎮企業股份制改造的市場經濟改革浪潮中,吳仁寶始終堅守華西村的集體經濟,從某種程度上,華西村已經是全球研究集體經濟和集體主義的“活標本”。
在很多研究者看來,華西村集體經濟的成就,是吳仁寶超凡的政治經濟學智慧,以及社區領袖式的個人魅力起著主要作用。如今,吳仁寶已經離去,下一代接班人能否續寫輝煌,已成為外界最關心的問題。
靈魂人物
以往的清晨,吳仁寶通常已經吃過早飯,前往華西村集團上班了。華西村集團現在有鋼鐵、冶金、紡織、物流、海運海工、房地產、旅游、投資等8大公司60多家企業,但每個公司的財務都在緊挨著集團辦公室的地方集中辦公,吳仁寶每天都要到那里檢查財務工作,了解資金流向,事無巨細,甚至連每天的原鋼價格都了然于胸。
吳仁寶身邊的人說,老書記每天三四點就起床,看鳳凰衛視的早新聞,了解國內外政治、經濟、外交等重大事件。10點,在檢查完集團財務工作之后,老書記要趕到民族宮作演講,“他講的話都很即興,不光介紹華西村的情況,還會融進一些時事,而且針對不同的聽眾會講不同的內容”。聽老書記演講幾乎是每個到訪華西村的游客必到“景點”,通俗而不乏大道理的“吳仁寶式”語言,常常引起聽眾掌聲雷動。
研究政治和政策導向,可以說是吳仁寶的一大愛好。事實上,從上世紀60年代帶領華西村民在“農業學大寨”運動中起步,到興辦集體工廠,乃至2008年安然度過金融危機,吳仁寶每每都能以高度的政治敏感性把握先機。
“作為最基層的社會治理機構,如何讀懂上面的政策不走偏,同時又讓下面的老百姓都滿意,把兩個方向的需要很好地結合起來。”華西村黨委副書記孫海燕如是總結吳仁寶的戰略思想。大多數研究者認為,華西村取得今日的成就,吳仁寶是最重要的因素。
事實的確如此。中國人民大學可持續發展高等研究院執行院長溫鐵軍與吳仁寶有幾十年的交往,他認為,吳仁寶是一個具有中國農民典型特點的人,外圓內方,實事求是,他最擅長的就是用農民的思考和表達,把旁人看來對立的意識形態和政策方針都理順了,并以此為指導在實踐中贏得成功。
在諸多行事細節上,這種有意無意的領導藝術不僅成就了吳仁寶個人在華西村50多年的威望,實際上也對治理華西村集體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華西村的研究者、復旦大學社會學教授周怡在其著作《中國第一村:華西村轉型經濟中的后集體主義》一書中寫道:“村書記一家堅持不住全村最好的房子,一直是媒體宣傳和村里人提及的佳話。在我看來,這種表率行為與其說是一位領導者的優秀品質,倒不如說出自一種領導方略。這就是,在分化中用領導者的表率行為起穩定人心、夷平差別的作用,以達集體成員自覺地將個體整合于集體。”
爭議華西村
然而,作為當今已不多見的經濟形態,華西村是集體經濟還是家族企業、是政企合一還是市場經濟,諸多疑問圍繞在吳仁寶和華西村周圍。
2004年左右,周怡開始調研華西村的集體經濟模式,在統計后指出,吳仁寶4個兒子可支配的可用資金占華西村資金總量的90.7%。盡管這并非指他們實際擁有的財富數量,但他們在集團黨委、村委中身居要職,被認為處于華西村金字塔的頂端。
“家族依舊是村莊的權貴階層,”但周怡在該書中也同時指出,“家族每一成員的奮斗和獲利都被涵納在村集體的事業中。因此集體與個體、整合與分化的博弈過程,依然是集體整合、集體聲譽強力超越分化的個體性。”
清華大學中國與世界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李稻葵在實名認證的微博中表示,華西村無疑是成功的。“華西村模式的經濟學本質表現為三點:強大的內部人控制及傳承,類似許多德國企業;職工入股,少發現金,發股票,高激勵,高積累,與投行咨詢異曲同工;緊跟大環境變遷的能力,中國特色。”
溫鐵軍也在總結華西村的經驗時提到,華西村一是打紅色的社會主義牌獲取長期穩定的政治保護和因此不可能被減少的經濟資源;二是打白色的資本擴張牌成為天下第一社區資本總量村;三是打灰色的村莊黨委公司化的治理方式取代城市政府治理,以及私營經濟開發區等多樣化牌弱化產業資本擴張中的各種張力;四是打綠色的生態旅游牌保持多元文化及多樣化經濟結構 (包括糧食農業維持村民生計),實現可持續發展。這四點均可見華西村的成功之處。
然而,溫鐵軍也坦言,華西村的成功是基于特定歷史條件下對鄉鎮企業的扶持政策,有其特殊性,因此,其經驗可借鑒,但難以復制。
經濟學家華生則對集體經濟的未來并不看好。他認為,華西村本質上是家族控制的最基層的政企合一,政企分開現在已經是改革的必須,所以這種制度顯然與現代社會的發展潮流不符。“而且,華西村的成功取決于特殊時期對鄉鎮企業的特殊扶持政策,而這一政策的核心在于土地,但現在通過土地確權,集體土地也正在瓦解過程中。所以,從長期來看,集體經濟本質上有問題,產權帶有一定模糊性的集體經濟在市場經濟中沒有生命力,只能在一些非營利性的社會管理部門中可以沿用。”華生說。
變與不變
自建村以來,吳仁寶一直是華西村最重要的精神領袖和主導力量。在他去世以后,華西村站在成就與爭議并存的路口,將何去何從,是否還有足夠的凝聚力來續寫集體經濟的輝煌,成為外界最關心的問題。
華西村如今的黨委書記、吳仁寶的四子吳協恩,早在2003年就接任。不過,由于吳協恩處事低調,十年來,吳仁寶依然擔任著華西村“形象代言人”的角色,并以“村黨辦政企三總辦主任”的身份,監督著華西村各項工作的推進。
熟悉吳協恩的村干部說,“新書記”軍人出身,性格沉穩、內斂,與“老書記”直爽、甚至有些火爆的脾氣不太像,但“新書記”考慮問題也非常周全,而且在發展經濟上頗具創新理念。“‘新書記’今后應該會主要在經濟方面抓工作。”華西集團黨委副書記楊永昌對《經濟觀察報》表示,事實上,當年華西村對外合作生產自己品牌的煙酒,正是吳協恩一手促成,“當時他的想法,就是要大力發展‘華西村’這個品牌,為今后發展服務業打好基礎。”
華西村偏重于推動服務業的發展,個中變化近幾年已經顯現出來。華西村煉鋼廠的工人小王從去年下半年起就不怎么上班了,“工廠的活兒比三五年前少多了,現在經常放假,每個月領1000多元的工資”,閑暇之余,小王和朋友開黑車賺點外快,收入倒也不錯。
“最近這幾年關了好幾個廠,不銹鋼廠兩個車間去年關了一個,老熱帶廠、小化纖廠也關了,新熱帶廠去年一年都沒軋鋼。”
楊永昌說,華西村從2003年以后就沒有新開過工廠,關掉的廠倒不少。“有的是我們技術改造后產能優化了,有的是搬到外省市去了,也有的不符合華西村未來的發展路線就關掉了。今后還會延續這樣的態勢。華西村的投資和公司現在已經到達了全國各地,業務也走向了海外,華西的產業早已不局限在0.9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了,集團一共有2萬多名員工,98%都不是華西村民。華西未來的目標是構建宜居的生態村,留在村里的主要將是商業、服務業。”
根據華西村對轉型目標的表述,在未來五年內,集團公司確定了原有工業企業在保持原有產能的基礎上,以提升技術水平,提高產品質量為重點,促進經濟效益逐年提升;同時,積極培育新的經濟增長點,重點規劃和全國布局旅游業、海運服務業、金融服務業、倉儲物流業等現代服務業,進一步增強發展后勁的發展目標。
海工、海運將是華西村重點發展的業務。2008年之后,華西集團認為輪船價格已到低點,反周期擴張時機到來,于是購買二手輪船進軍海運業。目前華西旗下擁有5艘遠洋運輸散貨船,年運輸能力超300萬噸,主要運輸鐵礦、煤炭等物資,航線分布巴西、南非、印度等國家與地區。2010年,華西村又訂購了8艘新船,時總載貨量將超過105萬噸。由于訂船正值資產價格的低點,在2012年航運業不振的情況下,華西旗下海運業務依然實現了盈利。
在資本市場,華西村也在逐步深入,目前,華西金融已形成一個以江陰為中心,向外輻射的控股集團框架,業務涵蓋典當擔保、投資貸款,以及咨詢、創投等,實現區域化管理和運營。此外,華西還參股了國內6家銀行和2家證券公司,華西村商品交易所也即將開業。“我與父親不同的是,我對投資工廠不是特別感興趣。老一輩喜歡把力氣花在做實業上,但我喜歡做資本運營,對資本市場、對智力勞動很感興趣。”吳協恩坦言,但他也表示,轉型并不是“一刀切”,傳統產業效益好的、有潛力提升的仍然不能放棄。
據華西村的統計顯示,2012年,服務業對華西村利潤的貢獻比例已經占到一半。
至于集體經濟的道路,吳協恩非常堅決地表示,無論如何,華西村都會做到兩個“不變”,即堅持集體經濟的道路不變,堅持老百姓共同富裕的道路不變。“從我們這么多年的經驗總結可以看出,集體經濟保持穩定發展是治村的基礎,只有老百姓信任集體,集體才有力量向前進,反過來,集體給予老百姓合理、優越的回報,才能獲取這樣的信任。在這個模式里,我們現在發展得很穩定,所以這一點,我們并不需要改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