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德】赫爾曼·黑塞
譯者: 謝瑩瑩 等譯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by云也退
“我譴責并詛咒你們的戰爭,但是我不想這樣活著,請把我打死吧!”黑塞在1933年一封致友人書信中寫道,談的是自己1914年時的想法,那年他已經很有名望,德國上下都希望他能在此刻出來,為即將出征的軍隊、為武裝起來的國家打打氣。8月,黑塞應征加入德軍,不過身份是“戰爭志愿者”,動機則是一種文人式的賭氣:朋友們都上戰場了,我卻坐視不顧……好吧,我也豁出去了,橫豎是個死。
但一年之后,黑塞正式形成了自己的反戰立場,他的理由與眾不同,他認為,文學藝術有固有的界限,既然要做藝術家,就不能去干那些份外事。1915年8月,他在一封致丹麥作家斯文·朗格的信中寫道:“我覺得在文學上適應戰爭是不會成功的,我希望德國能……首先以和平的藝術,進而通過使超國界的人道主義成為現實而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這封信一公開,立刻為他招來了口誅筆伐。
《朝圣者之歌》收錄了黑塞的一些散文隨筆,其中最后一篇,是1948年致馬克斯•布羅德的一封信。布羅德是卡夫卡的摯友,由于他的堅持,卡夫卡的小說才免遭火焚而與世人見面。1948年5月,以色列宣布獨立,第一次中東戰爭旋即爆發,巴勒斯坦地區一片戰火,布羅德希望黑塞能出面做點什么,好引起國際社會介入,以免耶路撒冷和特拉維夫的文物,特別是那里保存的卡夫卡未刊遺稿受損。黑塞接信后,回了一函表示拒絕:這不是文人職責范圍內的事,他說,因為“我們的國度注定‘不屬于這個世界’……世界舞臺沒有我們參與的余地”,這塊地盤“我們不能用,也不允許用……只有讓給他們”,讓給那些政治人物。
布羅德的要求合情合理,黑塞的反應大可爭議:他的反戰立場,經過了兩次大戰之后,現在似乎固化為一種消極遁世的姿態了。在這封信的末尾,黑塞表明他很知道自己將要承受的名譽風險:“不深入探究的人一定會懷疑我是個愛夢想的藝術家,懷疑我認為藝術和政治沒有任何關系,認為接觸到險惡的現實會破壞情調或弄臟自己的手,因而整日躲在審美的象牙塔里。我知道,在您面前,我無需就這一點為自己辯護。”一年之后,他在一篇散文中又一次寫到:“每一天都在向我提出要求,要我去適應這個世界,就像大多數人所做的那樣……”
人們管黑塞叫“最后一個浪漫騎士”,但是他的漫長人生覆蓋了兩場很不浪漫的世界大戰,在一戰中,他的消極表現激怒了德國人,到二戰時,他的書又被納粹大批燒毀、查禁,他那些玄味十足的小說、隨筆,那些清新亮麗、陽光普照的風景散文,在國家社會主義者的眼里無異于麻痹人民意志的“靡靡之音”。但是,人們總是希望知識分子多一些現實擔當,雖不至于懸壺濟世,至少不可漠然于人間疾苦,而黑塞在一戰過后沒多久就移民去了瑞士,當他的德國同胞在忍受魏瑪的煎熬時,他卻躺在蘇黎世的溫泉療養院里,琢磨下一部境界高遠的作品。黑塞很清楚,在這個問題上他必須付出代價。他在晚期的小說《玻璃球游戲》中塑造了一位投身于超卓學問的玻璃球游戲大師,此人就如同黑塞本人的另一個自我,替他承受著來自世俗的質問:你憑什么自以為在從事高貴脫俗的事業?憑什么不事農桑、不懂稼穡,而要求那些胼手胝足的勞動者來養活你們?
在《朝圣者之歌》里所收的幾篇時政類文章中,黑塞多次發表了自我辯護:“我相信,大概沒有一個詩人或文人,今天在一時的怒氣之下所說所寫的東西,將來會成為他全集中最好的作品。”這幾乎是把從左拉到薩特、到加繆、到雷蒙·阿隆以及西蒙娜·德·波伏瓦等等這一支法國“介入文學”傳統一桿子打翻了。加繆是個標準的感官主義者和現世主義者,他在二戰結束時發表《致一位德國友人的信》,指責德國人癡迷于英雄主義,而忘了“幸福才不易得”;相反,黑塞對德國式英雄主義的指責是出于另一個純然形而上的理由:這種盲目的情緒會玷污真正的德意志精神——以歌德為代表的德意志精神,它并非獨屬于一個民族的珍寶;它是世界主義的,是“人類總體特性帶給他的喜悅”。
其實,這個矛盾在黑塞看來,無非是個人追求不同罷了,有人向外擴張,就得有人向內掘進。黑塞的散文中有一股很容易識別的靈修味道,拿些片斷出來,跟克里希納穆提等印度靈修大師的文本比比還似曾相識。靈修并不深奧,不需耗費大量的理性去推敲理解,甚至也不神秘,它訴諸的是個人的禪定,讓自我徹底地朝向內在。黑塞散文中經常出現“內觀”一詞,他認為,像自己這樣的藝術家就該是從事這一行的,而這個選擇的高尚性、超越性價值都是不容置疑的。“我們特立獨行者、我們沙漠的布道者,我們并不站在一旁淡然視之,我們也不以為自己高高在上——不過我們認為,只有人的靈魂中發生的事才稱得上‘偉大’。”(《世界歷史》)
《世界歷史》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的1918年,是《朝圣者之歌》這本散文小集里我最喜歡的篇什之一。黑塞闡述的道理非常淺顯:“世界歷史”這種概念是狂妄的、無所顧忌的,而且往往出自官方的口徑,它總是歌頌帝王將相,充斥著后人倍加渲染的英雄事跡,戰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群眾裹挾其中與有榮焉,而實質上不過是朝代更迭、野心的傳遞而已,是少數人一次又一次以崇高的名義來擺布多數人的過程。這個意思有無數人都表達過,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就有一首精致的短詩《論歷史》:“激進和反動生活在不幸的婚姻里/互相改變、互相依賴/作為它們的孩子我們必須掙脫……離房屋不遠的樹林里/一份充滿奇聞的報紙已躺了幾個月/它在風雨的晝夜里衰老/變成一棵植物,一只白菜頭,和大地融成一體/如同一個記憶漸漸變成你自己”。
黑塞用“內觀”來掙脫。他有時坦承,自己并不知道這條路是否比別的好,但是,“我只知道,對于虔誠的人、對于詩人,它是必要的,他們永遠無法學會新的官方理論稱之為‘歷史地思考’的東西。”為此,疏離外界的事情就成了必要,我們能從他的時政文章中讀到扼腕嘆息的味道:本該獨善其身的文學藝術受到了戰爭環境的拖累,本該多留下一些不朽的精神財富的藝術家們,現在被迫去創作那些只供一時之需的東西。
黑塞也被認為是一流的人道主義者,不過,人道主義并不一定是反戰的必然延伸,除了用筆呼吁“不要殺人”、呼吁愛之外,黑塞把自己的心靈軟禁在象牙塔中,研究高深玄妙的“玻璃球游戲”。在致布羅德的信中,黑塞一上來表了一個近乎虛無主義的態度:“知名文化人士”對現實政治是無益的,當政者才不會來理踩文人的熱情。在筆耕之外,黑塞最廣為人知的“人道主義”實踐毋寧說是幫助同行、提攜后輩:1933年后,黑塞的家成了一批又一批德國流亡文人的聚會場所,文豪托馬斯·曼、戲劇家布萊希特、出版人維甘特、克萊伯等等;他曾給瓦爾特·本雅明的《1900年柏林童年》手稿尋找出版商,還曾設法為羅伯特·穆齊爾解決居住權問題。1937—1938年,黑塞支持過一位多才多藝的流亡文人彼得·魏斯(其父是匈牙利猶太人),他讓彼得替他和其他圈內朋友畫點插圖,彼得后來移民去了瑞典,他說,黑塞在那段時間里替他解了燃眉之急,把他從完全孤立之中拯救了出來。
我們至今熱愛黑塞,他留下了很多質樸優美的“心靈補藥”,讓后人受益無窮。在德國,年輕人組成的文學冥修團體都尊黑塞為宗師。由于黑塞的堅定辯護,“藝術家”這一行當得到了空前的提純,故而,我們得以在《朝圣者之歌》里看到一個高尚的、虔誠的、浪漫而堅定的詩人形象,一個為人類千秋萬代管理精神寶藏,并且敢于大聲說出這一點的人。
不過,黑塞篤信藝術的不朽價值,認為其超越塵世上其他一切事功,而堂皇地排斥和回避世俗責任,這終究只是精英意識之一種。作為黑塞的恩主國,瑞士讓他避開流血漂櫓的戰爭,得以實踐其遠大的思想和文學抱負,但是,瑞士本土作家馬克斯·弗里施卻認為,這個國家在戰爭中不敢承擔抗惡的責任,從而,每個瑞士人都是扛著一具十字架走入戰后歲月的,膽怯、冷漠、保守、孤僻,是瑞士人從二戰之中繼承下來的性格遺產——這其中,是不是也有黑塞的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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