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社論 “那噠噠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讀者諸君,買到這期報紙時,你又已作別了故鄉吧?你離開故鄉遠去,故鄉也在離開你遠去,你和它,各自在途,有各自的前程。
本來就是如此,故鄉在中國從來更多只是個文化上、想象中的存在,遠行人與故鄉,偶有物理性的交集,但一輩子中,有多少次、多少天?對故鄉的懷念與留戀,是遠離故鄉者的專屬品——在鄉者,沒有故鄉。在鄉時,你多半并不滿意它,你也未必是它中意的那一款。要不你離鄉背井做什么?你知道你要的生活在別處,前程在遠方。
無羈無絆,堅韌決絕,為自己,為未來,拼生活。自古以來,這就是好青年,好青年多半在路上。打從春起的鵓鴣叫,就看到暮冬的熱炕火盆,不是他要的生活。那也不是國家、社會、宗族、家庭該要求年輕人過的生活,自由的遷徙,浪蕩四方努力尋個出頭天,是階層流動、社會活躍進步的前提,只愿安分恭順、承歡膝下的青年,是好孝子,但也多半不是能白手興家業、光門楣的好漢子。這三十年,遠行的好漢子、好女人,以億數,國和家和他們的故鄉,慢慢就好起來。
關鍵是,他離開了,他才會愛你啊。
在鄉者,心中不會念叨“故鄉”。你曉得嗎,人對故鄉的感情,譬如對在鄉下的指腹為婚安然順命的原配女人的感情,只是一種既成事實的存在,一起灑掃勞作生娃過日子,自有互相扶持的恩義,和三媒六證理直氣壯的莊嚴,但還難說是愛吧,日日眉眼相對,會日日心頭放不下她嗎?先有遠去,才有了思念。才記得起曾有的好,更偶爾有歉意或愛意。
難道故鄉不是這樣子的嗎?難完全抹去的鄉音,家鄉土菜的味道,習慣罷了。如遠方無老親在堂,無倚門而候的妻與子,那個地方與現在的你何干?劉邦說 “富貴而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你離發達尚遠,夜行也還不覺遺憾。
但是,我們又真的需要它,心底里有一處,需要“故鄉”來安頓。幾億中國人,暮冬如鳥群般投林而來,早春又如鳥群般紛飛四散遠去,就為了從初一到十五,覓得這“十五天的故鄉”。再長了就厭了,但無它就凄惶。
說中國人仍然心底里 “安土重遷”,已是絕對的昏話和書齋想象。論對故鄉的“薄情”,義無返顧的遠行,早已無出其右。蓋因普通中國人最知道,在濤飛云涌的時代,所有改變命運的希望在遠方,實現自由和財富的野心在遠方,而故鄉,已經板結。
但人總歸是奇異的,從不甘于被看似既定的命運擺布,要掙脫出;可放飛之后,必會患上懷鄉病——既是文化的,又是現實的——因不甘于被別一種命運擺布。過年的這十五天,即便選擇不歸鄉的人,心里都突然有故鄉了;歸鄉者,你的生活方式、思考方式,變回了一個有故鄉,有宗族,有鄰里的人,似回到被母腹包裹,安然放下野心,乃至愿暫時放棄自由。只剩一片溫情覆蓋所有中國家庭,覆蓋了中國鄉土。
你是真誠的,但也知道自己有時只是在“假裝”。故鄉對于你,詩情畫意、田園牧歌,甚至并沒有真實存在過,它來自想象建構,來自對以往凋敝貧瘠記憶的主動屏蔽。宗族對于你,是安全感但更是厭倦,你早已不喜那些繁文縟節以及各懷心事,但是離開了那些,宗族還是宗族嗎?只有至親的親人是留戀,但如有條件,你更愿現在就把他們接到身邊,而不是回到他們身邊。
即便,所有的美好都真實不虛,但同樣真實的是,你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故鄉的珍貴,恰在于它已在你生活中遠離,只容你每年十五天淺嘗輒止。你多大,二十、三十還是四十歲?你已是幸運的,當現實兩代人多半將無兄弟姐妹、三叔二姨,無社會學意義上的親族,那個城鎮或村莊,將不再有你仍享有的故鄉意義。把故鄉更多留在遙望懷想中,是這一代包括下一代必得勇敢面對的命運。
幸好,故鄉或會失去,但遠方永不消失,不離不棄,一直在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