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朱幼棣
前國務院研究室司長,新華社高級記者
每年讀過,或者說翻過的書不少,但大多匆匆一瞥,如煙云過眼,不說給人思考啟示,值得人念想的少。雖然每年花去上千元錢,有的買來后直呼上當,覺得不值。能留下記憶的幾本也數得過來。
首先是吳曉波的《浩蕩兩千年——中國企業公元前 7世紀——1869年》。吳曉波“企業三部曲”的另兩部是《激蕩三十年》和《跌蕩一百年》,相比之下,這部沒有上下冊,篇幅最小,也寫得最好。

作者: 吳曉波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吳曉波的中國古代工商業“兩千年”的敘事,是放在并不相交的世界各國文明發展,與科技、政治制度演進大背景上展開的。在《浩蕩兩千年》中,對中國古代錯綜復雜的經濟現象,以及現實經濟問題,吳曉波有了更多自己的觀察、發現和見解,這就超越了一般財經記者和作家。而且,很多精辟的論述對于解讀當今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政府如何“治理”企業等等,有著重要的意義。
比如說,“在經濟史上。歷朝歷代從來有先開放后閉關的規律,漢唐明清莫不如是。一開放就搞活,一搞活就失衡,一失衡就內亂,一內亂就閉關,一閉關就落后,一落后就最開放,朝代更迭,軸心不變,循環往復,無休無止。”“兩千余年來,國家機器對商業的控制、干擾及盤剝,是阻礙工商文明發展的最重要的因素。政府如何在經濟活動中端正自己的立場與角色,工商業者如何與政府平等相處,迄今是一個危險的,甚至仍然是有某種禁忌性的話題”。
這使我想起梁思成對中國古建筑的大量田野調查和《中國建筑史》寫作。不在于設計出多少奇形怪狀的現代標志性建筑,梁思成對中國古代建筑的大量實地測量調查,對《宋營造法》深入研究,是他能夠成為當代建筑大師的不二途徑。從這個意義上說,吳曉波對中國從古代、現代到當代工商企業案例的大量分析研究,至少使他的寫作和思考,已經接近了中國經濟發展的核心和本質,從這點來說,已經超越了許多僅從國外學了點皮毛、妄論當代中國經濟的專家。
另一本是彼得·海勒斯的《江城》,這是他的“中國三部曲”之一,另一本《尋路中國》已在前兩年出版,寫得亦不錯。這本書2001年在美國出版后,立即引起了轟動,美國一些大學把《江城》列為學生的必讀書之一。這本書在2012年在中國出版也是件好事。

[美] 彼得·海斯勒
譯者: 李雪順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海勒斯生長在美國,他在普林斯頓大學畢業后,又在英國的劍橋大學獲得了碩士學位,1996年8月底,作為一個年輕的志愿者,到長江邊上的涪陵師專“支教”兩年。在此之前,他似乎連漢語都不太會說,海勒斯選擇三峽和涪陵,他一定意識到了中國正在發生的巨變,對社會和自然、文化造成的影響。與一般的游旅文學寫作不同,本書的內容相當豐富。僅大壩這一章節,就記敘了長江三峽的歷史、現實、人文和生態環境,以及建壩產生的各種影響和變化。他寫道:“在其他任何地方,我都沒有如此強烈的感受到這兩種不同類型的歷史,一邊是自然的,另一個——盡管結果不同——卻一直循著直線往前,進步發展、控制。”“中國這個國家早就習慣了作出困難的選擇,而這樣的選擇可能美國人連想都沒有想過”。
除了觀察的角度,海勒斯的文字也不比大作家遜色。但海勒斯似乎不是在刻意“寫書”,而是事無巨細記錄下他到涪陵后經歷的種種,生活與教學、游歷,他甚至留下了學生寫的作文作為資料。有一些湮沒和消失的“瑣事”、“舊景”,在今天的人們已經司空見慣,正是這些記錄使這本書具有了社會學的價值。傾聽《江城》的濤聲,我想,從80年代至今,有多少大學畢業生支教、干部掛職,有多少作家為走馬燈似的采風,有多少記者下基層改文風——并且倡導成一個運動。海勒斯的涪陵兩年,正值長江三峽大壩建設高潮,期間有多少人到過這條世界上最壯麗的河流峽谷地區?有幾個留下經得起歲月考驗的作品?

陳恭祿/著
工人出版社
陳恭錄的《中國近代史》算不得一本新書,它在2012年的再版卻是當代史學上的好事。
這本書被稱為“代表民國時期最高學術水準的中國近代史著作”當不為過,不僅材料豐富、思想精深,對重大歷史事件平心靜氣的記錄和敘述,而非意識形態先行指導,或主觀意氣用事戲說,表現了一個歷史學家的見識與學養。相比之下,去年“一窩蜂”出版的許多與辛亥革命百年有關書籍,大多不可卒讀,而有的還是當下名教授寫的。我想,即使是歷史知識讀物,不管它當下是否暢銷,首先經得起用史學的眼光審視,經得起歷史的檢驗,而不是“想當然”,這是最重要的。
還有一本是胡竹峰的《衣飯書》。好書不必面面都好?!兑嘛垥肥潜?ldquo;小書”,隨筆類的散文集,至少在文字的技巧上超過“年度某某精選”的一些作品——近年這類“年度精選”我是不買的,因為多數編選者的眼光審美實在有限。我先在報紙上看到了胡竹峰為本書的前言。說是前言,其實是在評論古代、現代和當代散文,“學識與見解比才氣更重要。如果說明清小品如中年男人庭前望月,那么唐宋散文就像老年儒士倚天論道”。——看來作者頗得散文寫作之真諦,文筆上乘。便從網購得《衣飯書》,果然不錯。
此外,還有些值得一看的書,以思想的深刻、論述的犀利見長,這在當下也已不多見。比如李煒光教授的《稅收的邏輯》,提出了在確認和尊重納稅人權利的前提下,推進國家財稅體制的改革的緊迫性。在當代中國的社會科學諸門類中,財稅理論確實最為陳舊,難以適應世界和中國經濟社會的發展需要。專家除了論證政府的加稅政策必要和正確,還有很大的加稅空間外,別無所長。李煒光認為,“以間接稅為主體的稅制很難體現稅收的公平性和量能負擔原則”、“在房地產問題上,目前最需要的不是開征新稅,而是恰恰相反,應該給大家減稅,即通過減輕購房者的負擔,釋放被壓抑的需求,給經濟一個可依賴的增長點”。這些論述,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寫到這里時,我想起去年到印度旅行時見到的恒河。早春是印度的旱季,恒河的沙灘廣漠耀眼,走近,竟有不少垃圾。佛教的典籍中經常出現恒沙,真是不盡勝數。如今每年出版的圖書亦是。在小鎮菩提伽耶,有一株很大的菩提樹,歷盡千年,濃蔭匝地,2000多年前佛陀就在此樹下覺悟。我想好書亦是。在思想與理想的荒原上流浪,在滾滾的紅塵中跋涉,總有兀立智慧與知識之樹,會給人帶來綠蔭、清涼與欣悅。
(本文作者所著《悵望山河》近期已由后浪出版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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