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副標題: 第一卷
作者: 《巴黎評論》編輯部
譯者: 黃昱寧 等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by馬陽楊
作家訪談兼具預告片與回顧展的雙重屬性,睿智坦誠、嗅覺靈敏的訪談人或提問者會抓住時機、見縫插針、步步為營,只要受訪者沒有“無可奉告”的怪癖,我們很容易透過擁擠的文字辨識出作家眉飛色舞、侃侃而談的身影,在唇齒碰撞間,作家即時的創作動向與擬定的書寫計劃不再是秘而不宣的灰皮書,正如奧爾罕·帕慕克所坦陳的那樣——“我說的都是些噱頭……但是最后你如果相信作品在文學上、道德上的嚴肅性,它就會變成一種嚴肅的文學創造;它會成為一種文學聲明”。假如訪談人撞上了他的幸運日,作家興許還會慷慨地奉上自己目下的訪學日程和旅行安排。當然,并非所有作家都樂意接受好奇心的追問,天性倔強如納博科夫者,將之視為小幅度的冒犯,“我正在寫一部新的小說,但是無可奉告”?;谒麄兏髯缘纳軐W,作家對時間流中“未來”的固執意見很難被撬動,但他們從不排斥與讀者分享過往歲月的靈感與經驗。牙牙學語時觸摸到的文字之光,從正典的沃土中汲取語言礦物質時的快意,執筆之初不能自抑的書寫沖動,揮起硬漢的拳頭反抗貧困、酒精、毒品與婚姻施與他的侵蝕與迫害,如同修改遺書般檢視徘徊在難產邊緣的作品,這些煉金術師如同地位尊崇的印第安酋長,在言語的傾訴中祭奠燃成灰燼的往昔,成串的語詞秘符隱含著對自身的致敬。
取一個不怎么恭敬的譬喻,對話作家就好比馴師,獅子就在那兒,昂首伏地,驕傲、沉默、冷若冰霜、不怒自威,兀自把弄著利爪準備隨時給你致命一擊,任何闖入其領地的獵物都只能哀嘆時運不濟。即便如此,仍有高明的馴獸師愿意一邊迎著泛出滲人白光的利齒將頭探進獅口,同時擺弄那蓬松的鬃毛,一邊還不忘向已經倒吸進幾口涼氣的觀眾們揮手賣弄自己的勇敢?!栋屠柙u論》的訪談者們就面臨著與此相似的風險,所不同的是,他們周旋的對象是更為狡黠難纏的語言之王,稍有不慎,便可能招致智力、美學與修辭上的三重嘲弄。無疑的,文學寫作是個弱肉強食的行業,只有歷盡風塵的強者方能贏得真誠的敬意,“愚蠢是一種道德缺陷”是你必須默誦的行規,蹩腳的匠人只能從同行那里獲取維持尊嚴所需的最低限度的禮貌,而在某些尖利無情的作家那里,甚至連這種形式主義的恭維都飽含揶揄。因而,為了避免成為體無完膚的犧牲品,訪談人亟須做足功課。對受訪者大事紀年表與作品明細表的清晰記憶自不待言,如數家珍地揀出作家虛構世界中的人物、情節、懸念、意猶未盡的轉折與出人意料的敘事爆點并就此拋給他富有挑戰性的論題更會博得大部分作家的好感,倘若訪談人具有偵探式的閱讀癖好,熱衷于解碼和重述,擅長揭開作家精心安置在文本中的意象、原型與寓言之謎,同時在作家的虛榮心不可免俗地需要得到滿足時伺機獻上殷勤——無論是稱頌暗設的圈套、詭計,還是褒揚行文的風格、節奏,都會使作家像匹歡騰的小馬揚起“得得”的蹄子。
這輯《巴黎評論》所收錄的納博科夫、凱魯亞克、羅伯·格里耶、帕慕克等數篇訪談堪稱此中典范,比如納博科夫,這枝帶刺的玫瑰,素以機敏刻薄著稱,他對弗洛伊德學派的嘲弄幾乎和語言雜耍師的桂冠同樣出名,而訪談人赫伯特·戈爾德機巧刁鉆,他深諳納氏的脾性與喜憎,專揀諸如心理分析學派、越俎代庖的評論家、巧言令色的口號革命者之類能惹起老人家醋意與怒火的話題,言語所及,無不中的。在他的煽風點火下,《洛麗塔》的作者火力全開、毒舌不斷,恣意臧否而不吐穢語,如同他對蝴蝶那眾所周知的癖好,納博科夫隨性編織了一張密實的反諷大網,從埃德蒙·威爾遜到龐德的文人名士統統陷了進去,他順勢將這些搖頭晃腦的大人物捆綁打包,扔進密封的玻璃器皿,制成文化標本,瓶口上書三字:“愚人集”。不同于戈爾德的學院式技術流做派,完成了對凱魯亞克訪談的三位詩人丟棄固有章法與尋常路數,以搖滾樂現場結合玄靈禪意的混搭風突襲凱魯亞克的寫作平原,試圖在充沛的感性之上借助審美的直覺重新審視文學研究中愈演愈烈的科學化、模式化傾向。凱魯亞克是個不討人厭的話嘮,伴隨著他的喋喋不休,這場四人脫口秀漸漸呈現出意識流節奏,話題的轉換無視邏輯,從俳句藝術到出版界的秘聞佚事,從佛陀小史到金斯伯格的左轉,天馬行空間各色議論魚貫而出,興之所至,凱魯亞克嚷嚷著就誦起了詩,未見裝腔作勢,未見意興闌珊,我們只看到一個血液中流淌著文學因子的性情中人,他無所顧忌地宣泄著愛與激情,脫口而出的是他對生命與土地的瘋狂、激情。
八卦滿足了人類的窺私心理,精神界域的相遇相知總能激發起我們對創造這文字之肉身的種種好奇與揣測,在傳記批評日趨沒落的今日,作家身世、文人交游、文壇掌故未必能對我們理解后現代小說與晦澀的詩行有所裨益,但它們就如同饕餮盛宴的開胃小菜與飯后甜點,有助于調節那些嗜咸嗜辣讀者的味覺,免得物極必反,敗壞了胃口。一個鮮活蹦跳、情欲遍身、張牙舞爪的作家本尊很容易驅除哥特式敘事者在你心中留下的陰霾。
二十世紀的文學場群星閃耀,天才輩出,有人取法東方的神秘哲學,有人誓言要為浪漫主義正名,更多的人則獨辟蹊徑,醉心于突破傳統與經典的束縛,現代主義的花圃里群芳爭妍,很難再看到眾家服膺、卓絕于世的領袖,官方造神運動推出的傀儡作家大抵是曇花一現。饒是如此,以本輯受訪作家的言談觀之,仍有一個共同的偶像或者說影響的焦慮的源頭存在,他便是喬伊斯。海明威聲稱自打《尤利西斯》后他就再沒有受到正在閱讀的書籍的影響,馬爾克斯則從喬伊斯那兒學到了非常經用的技巧——內心獨白。格里耶爽快地承認“對我和布托爾來說,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在我們的發展過程中是一部開天辟地式的作品”。假如讓??铝谐鲆粡垖λ绊懼辽畹淖骷颐麊?,第一個名字就是詹姆斯·喬伊斯。而在十八歲的保羅·奧斯特的心里,喬伊斯壓倒了其他所有的人,他就是文學的化身。當然,刺頭總是有的,而刺頭呢總是納博科夫,他語氣平淡,若無其事地表示“喬伊斯沒有在任何方面對我有任何影響……我在那本最明白易懂的小說《尤利西斯》里頭也沒發現太多的啞謎。”
推理、演繹、論證、定調、教誨,哲學總是熱衷于告誡我們應當如何生活,卻避而不談何為生活。作家們不憚于坦陳內心的恐懼、怯弱、嫉妒、仇恨、貪婪、暴戾、放蕩,書寫人類的經驗是他們的天職,無論那是社會性的情緒還是個體的孤獨。只有從生活中我們才能學會生活,無奈我們時間有限,私人經歷與想象力的吞吐量畢竟有限,嘗試著與卓越的觀察者、記錄者進行深入而坦率的溝通確是一條難得的渠道。聆聽一個寫作者的生活就是在聆聽一個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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