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走后

法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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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1月11日晚，最后一名隨從，奉命離開鐵窗中的陳水扁，這個被人簇擁了幾十年的臺灣地區前領導人，成了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

這一天，臺灣最高法院三審判決陳水扁有期徒刑11年，理由是，陳水扁在“龍潭購地案”中，以政治獻金為遮羞布，收受企業家7000多萬人民幣的賄賂。

陳水扁是卸任總統，根據臺灣“卸任總統副總統禮遇條例”，三審定案之后，由刑事被告成為罪犯的陳水扁，將不得享有保鏢待遇。當晚，“國安局”依法撤回了先前配置給陳水扁的保鏢。

在臺灣地區，卸任總統副總統禮遇問題，是1978年蔣經國出任總統之后出現的新問題。他的父親在“中華民國”行憲之后，連續當了五任總統，最終死在任上，沒有卸任問題。蔣父死后，原副總統繼任總統。繼任者深諳蔣父傳位于子的計劃，知道自己就是個“過渡總統”，是傳子計劃中的一個棋子。所以，第六任總統選舉之前，他就建議國民黨中央提名蔣經國為第六任“總統”候選人。感念“過渡總統”的讓位和提名，蔣經國以行政院長的身份，炮制出“卸任總統禮遇條例”，籠統地賦予卸任總統一堆待遇。

按理，總統和普通公職人員一樣，卸任了，就成了普通公民，既可以找份新工作、領份新工資，也可以拿退休金過日子。但是，總統嗎，是憲法意義上的國家元首，統籌國家安全、軍事、外交事務，權力和責任都不是一般公務員可以同日而語的。為了表示對總統這個職位的尊崇，褒獎總統在位時的貢獻，退休之后，給予適當的禮遇，是合情合理的。美國、韓國等民主國家，也有類似的做法。

然而，蔣經國對這位“過渡總統”的禮遇，規格之高，卻不是美國、韓國等國卸任總統可以望其項背的，政治上，卸任總統可以應邀參加“國家大典”，經濟上，在位時的工資一分不能少，生活上，供房供車供醫生供保鏢供勤務員，說到底，就是終身禮遇，以最高規格，養老送終。

如此“禮遇”，表面看，是報答讓位之恩，骨子里，是“帝王思想”在作祟。想當年，蔣父在總統任上，頗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氣勢，一旦看重某個山明水秀之處，比如日月潭，馬上弄成帝王般的“行宮”，至于安全保衛，衣食住行，只有不想要，沒有要不到。

蔣經國也是在任上去世的，沒有享受卸任總統的“禮遇”，但他的遺孀，和他父親的遺孀一樣，都享受了卸任總統遺孀的待遇，她們不但可以應邀參加國家大典，還可以享有車輛、司機、勤務人員、安全保衛人員，宋美齡常年客居美國，一切開銷均由臺灣當局支付。

2000年，國民黨立委批評公然走向“臺獨”之路的李登輝，“拿著中華民國薪俸反對中華民國”，加之當時島內經濟下滑，一些民眾要求總統減薪，在此背景下，卸任之前的李登輝，著手修訂“卸任總統禮遇條例”，將蔣經國時代含糊不清的條例具體化。

等到條例出臺，李登輝已經卸任，陳水扁做了總統。陳水扁是以反對黨領袖的身份博上位的，是以“民主斗士”自詡的，本該徹底修正之前那個以“帝王思想”為靈魂的“卸任總統禮遇條例”?？墒?，他沒這么干，不知是為感恩李登輝私底下對他“博上位”的支持，還是為自己日后留退路，反正，他給李登輝留了一個人情，除了因應時勢，加上了副總統禮遇內容，更名為“卸任總統副總統禮遇條例實施辦法”外，養老送終的中心思想毫無改變。

非但如此，陳水扁還主動提議，創設了“兩蔣夫人條款”。之前，國民黨政府禮遇“兩蔣夫人”，官邸不變，保安不變，醫療不變，這一切，在法律上是沒有依據的，大律師出身的陳水扁，囑咐國安局提案修法，將卸任總統遺孀的安全與醫療照護，納入“卸任總統禮遇條例”，完成法制化，給他們養老送終。

說來說去，從威權時代的蔣經國，到過渡時期的李登輝，再到民主時代的陳水扁，給予卸任總統的待遇，還是一個“帝王待遇”，卸任總統仍受皇族待遇而未平民化。

五年之后，公民們開始說“不”了。那時候，普通公民的痛苦指數，隨著疲軟的經濟，飛漲的物價不斷攀升，聽說當局準備讓退役軍官和退休公務員享受18%的優惠利率，民怨陡然沸騰，他們抨擊官民退休之后的不平等，連帶的，卸任總統副總統的高額待遇，也成了輿論抨擊的焦點。反對“養老送終”，要求卸任領導人禮遇金逐年遞減的建議，此起彼伏。

有人對比了美國、韓國卸任總統的待遇，認為“中華民國”的卸任總統高得離譜了。憲政學者們高調地走到前列，呼吁“公平正義從上位者做起”。

其實，反對者反對的不是禮遇，而是過度禮遇。歸根結底，禮遇，和通常意義上的公民權利不同，是正常權利之外的“特殊待遇”，是額外的獎勵，不能超越“財政實力”，也不能違背“民意趨向”。否則，不符合憲政上的“公平正義”原則。

反對者說，總統副總統任期內，已經得到了優厚的待遇。當時，臺灣，總統年薪和獎金，一個任期四年下來，相當于人民幣600多萬元，連任的話，八年就是1200多萬元，此外，每年還有探親、犒賞、禮品贈與等七七八八的費用，可以花費的錢財每年都有1000多萬元，至于其他無形的名望權勢更無法以金錢衡量之。

如果總統副總統卸任之后，還要享受優厚的待遇，公民們將背上沉重的稅務負擔。反對者還算了一筆賬。2006年，國家為卸任的李登輝，還有兩個卸任的副總統，編制的預算總費用超過人民幣8000多萬元，到了2008年，再加上一對總統副總統卸任，預算總費用將暴增為人民幣1.4億元。按照憲政制度，總統、副總統最多任期八年，且當選人逐漸年輕化。如果未來總統、副總統在50歲左右當選，二十年后，卸任總統副總統的禮遇預算將是天文數字。

反對者一吵，陳水扁受不了了，再度修訂“卸任總統副總統禮遇條例”，養老送終改為“做多少年領多少年”，任職四年，禮遇四年，任職八年，禮遇八年。這個規定，一定程度上回歸了禮遇的本質，禮遇的思想淵源，不再是“皇上萬歲”，而是“在位貢獻”。

新的條例，保留了卸任總統應邀參加“國家大典”等政治禮遇，但是，安全防衛禮遇和物質禮遇，都做了重大調整。每個月禮遇金改為人民幣6萬多元，如果公職人員的待遇下降了，也得同步下降。每年提供的費用，降為人民幣200萬元，供卸任總統支付勤務員、秘書、司機、辦公室等各項開支，這筆費用不是固定不變的，必須每年遞減，但是，最低不少于人民幣125萬元。除非有必要，保鏢一般不超過12人，執勤范圍僅限于境內。

副總統在位時的貢獻不如總統，卸任總統的待遇下降了，卸任副總統的待遇自然也要下降，禮遇金、保鏢都降低了一大截。至于總統副總統的遺孀，新條例全部予以取消，好在兩蔣夫人都已作古，在野的國民黨反對“兩蔣夫人條款”，內心也沒什么不安。

對比舊條例，新條例最大的變化，不是禮遇金、禮遇年限的調整，而是特定條件下禮遇的停止。新條例規定卸任總統副總統，在四種情況下必須停止禮遇：重新擔任公職；喪失國籍；移居國外；犯內亂、外患、貪污罪經判刑確定。

新條例是以陳水扁的名義公布的，他可能沒有想到，停止禮遇的規定，為他自己埋下了伏筆。

2008年5月20日，陳水扁卸任總統職務當天，就因“國務機要費案”遭到檢調機關偵辦，隨后進入了看守所。有個立法委員在此前后提出了禮遇條例修正案，他認為，一個貪贓枉法的卸任總統，仍然領取公民納稅提供的禮遇，花費民脂民膏，有損社會公平，此外，還可能利用禮遇上躥下跳妨礙司法。

臺灣人覺得這樣想法未嘗沒有道理，試想，根據“受邀參加國家大典”的禮遇條款，如果臺灣舉行“國家大典”，現任總統不發邀請函到看守所給在押的陳水扁，則違反了禮遇條例規定；如果發了，豈不變成天下笑話。

2010年8月19日，臺灣“立法院”三讀通過“卸任總統副總統禮遇條例修正案”，先前規定卸任總統、副總統犯貪污罪經判刑確定才停止禮遇，后改為“一審判決有罪”即停止禮遇。一個月后，陳水扁在“龍潭購地案”中一審被判有罪，禮遇金全部停發，保鏢也由12人變成了3人。

臺灣刑事訴訟實行三級三審制，修正案規定，如果三審判決卸任總統副總統無罪，補發禮遇金，恢復原有禮遇。然而，三審并沒有裁定陳水扁無罪，這個在職時侵犯了自己職務廉潔性的“總統”，喪失了所有的“禮遇”，成了一個等待服刑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