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宋馥李 “前方11點鐘方向,5只黃羊!”
趙連石趕緊剎車、拿起照相機,沖著已經跑遠的黃羊,一陣密集地連拍。趙連石是中國探險協會珍稀動物分會的副秘書長,他端著相機,遺憾地張望著。還好,跑出百米開外的黃羊,調轉頭,警惕地看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也給了一個絕佳的拍攝姿勢。
而綠家園的召集人汪永晨,則在一個小本上,記下了這個數字。隨著行進中的不斷發現,這個數字也在不斷刷新。
10月23日,從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到黃河源頭的路上,記者跟隨的考察團,進入了青海三江源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地帶。這里堪稱野生動物的王國,一路上,不時能看到成群的黃羊、藏野驢、野牦牛、鼠兔、鷹、斑頭雁、赤麻鴨、藏原羚……而沿著固定的路線,在行進中記錄看到的野生動物數量,則是生態考察的一個重要方法。
汪永晨已經是第三年來到這里,根據他的記錄,三江源地區的野生動物種群數量明顯增長,使得生態系統的平衡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禁牧之惑
此消彼長,野生動物種群不斷增加,意味著牲畜不斷減少。說到這個,瑪多縣農牧林業科技局副局長朵華本很糾結,一方面,野生動物增長了,說明生態環境恢復了;但另一方面,大面積的草場禁牧,牧民們不再放牧,都讓給了野生動物,讓他覺得非常惋惜。
2005年1月,國務院常務會議批準實施《青海三江源自然保護區生態保護和建設總體規劃》。同年8月,三江源生態保護工程正式啟動實施,總投資75.07億元。其中一項,便是實施規模龐大的網圍欄工程,其功能,一是分隔草場,二是圍欄禁牧。
瑪多縣天然草原總面積3448.6萬畝,扣除山地、湖泊,可利用草場面積2707.9萬畝。上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瑪多縣牲畜有60萬只,是全國聞名的牧業大縣。2005年實施退牧還草政策以來,通過大量的減畜,現在總量只有13萬左右。
朵華本說,據初步統計,藏野驢、黃羊、綿羊、鹿這些食草動物,約有20多萬只,這個數量,已經遠超過了牲畜的數量。
根據多年的牧草檢測,高原草場每30畝的產草量,才能滿足一只羊的采食量,而一只牦牛,則需要120畝的草場才能養活?,敹嗫h整個草場的面積,保守計算,可以養育大約180萬只牲畜。
如今,瑪多縣現有的牲畜數量,加上野生食草動物,也只有30多萬只。也就是說,按照現有的草場面積,還遠遠沒有達到可承受的載畜量。動物減少了,對牧草的采食量減少,草場得以更好地生長,這對于涵養三江源地區的蓄水量,自然大有好處。
但越來越多的野生動物,也給三江源地區帶來新的威脅。一個藏野驢的采食量,相當于6只羊的采食量。如果野生動物無節制過快增長,反而會造成草場的新一輪不堪重負。
生活在三江源核心區、還沒有實施移民的藏民,已經感受到了野生動物的威脅,尤其是藏野驢,是最讓當地牧民頭疼的。藏野驢的游擊習性,使得它們的活動范圍很廣,哪里牧草好,藏野驢就會成群結隊出現在哪里,搶食羊和牦牛的草。
朵華本說,說服老一輩牧民放棄草場,本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如今看到藏野驢越來越多,很多牧民都有想法,與其讓藏野驢吃掉草,為何不讓人們放牧呢?
汪永晨告訴記者,在保持生態平衡的基礎上保護三江源,最成功的經驗就是減少人為的干預。長期以來,游牧生活和青藏高原的生態系統,維持著一個動態的平衡。并不是野生動物越多越好,野生動物過快增長,也會帶來生態問題。
高原暖化
三江源地區的生態環境,還面臨著另一個嚴峻的挑戰——高原暖化。
瑪多縣農牧林業科技局副局長朵華本告訴記者,大約30年前,瑪多縣的藏民9月底就已經開始儲存凍肉了。但這兩年,氣溫一直上升,凍肉儲藏時間一再推遲。記者探訪瑪多縣時是10月21日,藏民們還沒有開始儲存凍肉。
2012年的黃河,是多年以來水量最為豐沛的一年。黃河上游的唐乃亥水文站,7、8兩個月的水位達到56年有觀測記錄以來的歷史最高值,蘭州段水位高出往年3米多。
黃河源頭之處的青海省海南州瑪多縣,也迎來了豐水之年。朵華本是土生土長的本地藏民,他說,2012年湖水面積擴大,黃河水位上漲,這是往年看不到的。
不過,偶爾的豐沛依然掩飾不了黃河更大的隱憂。地處青藏高原腹地的黃河源頭地區,在氣候變化的進程中,被顯著地影響著。青藏高原是全球同緯度中,平均氣溫變化最突出的地區,擁有脆弱而敏感的生態系統。因其氣候和植被能對氣候變化做出迅速響應,一直被稱為全球的“氣象灶”,是全球氣候變化的預警區。
作為地球的第三極,青藏高原對氣候變化表現得異常敏感。二氧化碳過度排放引起的溫室效應,對青藏高原生態惡化的影響,要比地球上其他地區更為嚴重。
青海省氣象局提供的一份資料顯示:1961年-2010年,青海省年平均氣溫呈明顯升高趨勢,平均氣溫升溫率為每10年升高0.37℃,而同時期,全球平均氣溫則是每10年升高0.13℃,全國平均氣溫每10年升高0.22℃。
青海省氣候中心研究院李林說,盡管今年的黃河水量豐沛,但黃河河源的整體形勢卻很嚴峻。黃河一半的水量,靠蘭州以上河段補給,在全球氣候變暖的背景下,甘肅、青海和四川3省結合部,氣候日趨干旱、地表徑流減少、地下水位下降,隨著人口的不斷增長和畜牧業的迅速發展,草地植被涵養水源功能大為降低。
在黃河上游,降水依靠東亞季風,來自西北太平洋的水汽到達阿尼瑪卿山以后,由于山體抬升氣流,形成山前降雨。這幾年,降雨量總體上在減少,黃河在瑪曲的黃河第一拐,流速10年間降低了15.6立方米/每秒。與此同時,黃河流域的蒸發量卻在增大,10年間,平均蒸發量增加了9.6毫米。
氣候變化,青藏高原無疑成為最受影響的地區,20世紀80年代以來, 三江源區增溫率持續上升,加之人類經濟活動的增強,凍土呈區域性退化狀態,冰川退縮顯著增加。尤其是從1987年以后,冰川融水逐漸增多,這一時期,氣候變暖對西北來說,似乎是好事情。但從長遠來說,卻令人擔憂。當冰川的消融逐漸加快,雪線持續縮減,冰川對河源的補充就將先增后減——類似拋物線——一樣的變化過程。
當拐點來臨,黃河源頭的冰川融水,可能將難覓蹤影。
生態補償
2006年起,青海取消了對三江源地區的GDP考核,把生態保護和建設,列為三江源區各級政府工作的主要考核內容,同時嚴格限制重要生態功能區的礦產資源開發。2011年,國務院審議通過了《青海三江源國家生態保護綜合試驗區總體方案》,決定建立青海三江源國家生態保護綜合試驗區。
在這樣的政策背景下,瑪多縣曾經有金礦開采業被關閉,曾經的小規模的奶業加工廠,也因為原料難以接續而倒閉。位于三江源核心區的瑪多縣,是生態移民重點縣。越來越多的牧民,被移民到定居點。
不過,動員牧民搬遷并不容易,對于這些牧民來說,放棄習以為常的游牧生活,來到城鎮定居點,是一個全新的挑戰。
朵華本說,移民后,國家每年發給每戶牧民8000元,連續發放10年。但很多移民并沒有學會新的生存手段,生活境遇一落千丈,僅僅靠國家發放的補助,難以維持生活,一時又找不到出路。那些沒有搬遷的牧民,也承受著越來越大的壓力。根據退牧還草政策,牧民減少一只羊,政府有幾百塊錢的補助。但是按照現在的市場價,一只羊的售價,普遍已經超過了1000元,補貼難以平衡收支。
三江源生態保護是一項關系全國的生態工程,其治理成本應該由流域內的所有地區共同承擔。“我們保護得越好,下游發展的條件就越好,那么他們拿一些錢來補償是應該的。”朵華本說。
理論上,由于生態區要保護生態環境,犧牲了部分的發展權,這一部分機會成本也應納入補償標準的計算之中,生態補償的最低標準應該是直接投入與機會成本相加之和。不過,在實際操作層面,誰來承擔這樣的犧牲,仍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像瑪多這樣的三江源地區的政府,沒有產業的支撐,無法養活自己,“缺錢”將是長期而艱巨的問題,支付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基本養老、教育、醫療、就業等基本公共服務,需要穩定的收入來源。既然生不出錢來,從哪里要錢?就是急需解決的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