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敬平

法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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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22日，服刑一年多的澳門特別行政區前運輸工務司司長歐文龍，再度來到終審法院這個鬼門關，聽候法官的第二次宣判。法官丟掉了法律人嚴謹刻板的法言法語，狠批他“瘋狂地公然斂財，視法為無物”。

坐在被告席上的歐文龍并沒有情緒上的激烈回應，他低頭不語，始終很平靜。身陷囹圄兩年多以來，他只在四天前，流露出一點兒悔恨與落魄。當法官詢問他的家庭情況，他一度語塞，無奈地說，由于資產被充公，被凍結，被禁制，付完訴訟費、律師費，他已債臺高筑，無力養育子女。

這話，聽起來，很容易撩起人們的惻隱之心，然而，一切都無可挽回。自2006年12月6日晚10點起，他的回頭路，就徹底斷了。那天那時，澳門特區廉政公署以涉嫌受賄、洗錢為由，拘留了時任運輸工務司司長的他。

運輸工務司，是澳門特區政府中殊為重要的部門，它管轄的部門包括但不限于土地工務運輸局、港務局、民航局、郵政局、電信局、房屋局、能源業發展辦公室，對照一下中央政府和內地的省級人民政府的機構設置，你就可以掂量出運輸工務司的分量。

這個職務的分量，還可以從此前三個月的一個細節中窺見一斑：澳門特首休假期間，職位暫由歐文龍代理。由此，你可以進一步想象，如果歐文龍不被貪腐擊倒，接任澳門特首的，就有可能是他。

這個炙手可熱的明日之星，在澳門廉政公署派員拘留他之前，還不知道自己末日來臨。當天下午，他出席了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在澳門的一個活動，晚上，還與澳門特首一起參加了這個活動的酒會。酒會上，他和特首談笑風生，并合影留念。

與歐文龍的合影，在我這個內地出生成長的讀書人看來，是件愉快的事。時年50歲的歐文龍，沒有內地高官常見的氣場，既不盛氣凌人，又不謙卑猥瑣。出生于澳門就讀于臺灣的他，看上去和藹、淡定、寵辱不驚，頗似一個人文氣息濃郁的教授。

特首與他合影之后，轉頭去了劇場。當晚的劇目是京劇《楊門女將》，興味盎然的特首可能還沒入座，就接到澳門廉政專員的電話，匯報歐文龍的案件。廉政專員是澳門廉政公署的最高長官，直接對特首負責。這樣的人物來電話，說了這么嚴肅的話題，再好的戲，也不能看了。

對歐文龍的調查，不是當晚才開始的，特首也不是當晚才知道的。最初發現歐文龍犯罪線索的，是香港廉政公署。他們在偵查反洗錢過程中，無意間發現歐文龍和他的親屬，在香港的銀行開設了戶頭，還在短時間內匯出一筆巨款到了英國。

工科出身的歐文龍可能不知道，匯到國外的錢，一旦超出香港方面設定的警戒線，銀行就會向金融管理局報告，金融管理局如果覺得可疑，就會報告廉政公署。香港廉政公署不敢耽擱，馬上將線索反饋給澳門廉政公署。

澳門廉政公署派出大隊人馬去香港調查。數天之后，港澳兩地廉政公署在港澳搜出巨額現鈔，據說，調查人員不得不緊急求購多部兼具驗鈔功能的數鈔機，這樣的“客戶”需求，短時間內弄得商家措手不及。

面對證據，特首沒有猶豫，“揮淚斬馬謖”，簽發了拘捕令。就這樣，猝不及防的歐文龍在自己的公寓落入了澳門廉政公署。

第二天上午，面容疲倦的特首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歐文龍涉嫌以權謀私。隨后，國務院根據澳門特首的建議，免去歐文龍職務。歐文龍20年的仕途，就此打上句號。由于歐文龍是澳門開埠以來，被查處的最高級別的官員，新聞界將這個案子比喻為“澳門世紀大案”。

次年春天，澳門廉政公署將全案移送澳門特區檢察院，檢察官們忙活了三四個月后，正式向特區終審法院起訴歐文龍，指控他涉嫌貪污瀆職、受賄、洗錢、濫用職權、偽證、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等76項罪名，被指擁有8億身家的歐文龍，在法庭上神情平靜，不時打哈欠。

審了一個多月，終審法院，也就是澳門最高法院，裁定歐文龍任職運輸工務司司長7年間，收受億元以上的賄賂，犯有57項罪名，刑期累加起來，長達230年。和中國內地的交通廳長、鐵道部長們相比，犯罪手法也不新鮮，不外乎收受開發商、建筑商等等商人的賄賂，給他們違規批地批項目。澳門沒有死刑，最高刑罰30年，澳門最高法院據此判處歐文龍有期徒刑27年，并沒收將近2億人民幣的個人財產。

到此，歐文龍的厄運并沒有結束。

一年之后，檢察官根據新的證據，把他從監獄帶回法庭。又是土地，又是受賄，終審法院裁定24項罪名成立，加上之前的刑罰，累計刑期368年8個月，三世為人，全部坐牢也坐不完。末了，合議庭裁定他有期徒刑28年半。

歐文龍一案，固然讓澳門廉政公署聲名大振，卻讓特區政府的公信力受到損害，管治威信受到打擊。意識到弊絕風清還任重道遠的特區政府，決定從官員財產公開出發，深化監督機制。過去，占據政治職位的“主要官員”是需要申報財產的，但局限于內部掌握，除非刑事調查，想看主要官員的財產，就像看他們洗澡一樣難。

議員們咬住財產申報而不公開的制度弊端死死不放，促使澳門立法會通過了財產公開法案，從2012年起，不但“主要官員”，想從政的，就得公開財產，接受民眾的事前監督，防止歐文龍這樣的官員，用外在的“君子”形象遮蔽了他們“小人”的真面目。“君子”是儒家思想中至善至美的完人，有才，也有德，他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他們希望通過每天“三省吾身”之類的自我教育，達到廉政的目標。一兩千年過去了，圣人和天使的樂園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可見，反腐敗的關鍵，不在于培養“君子”，而在于防止“小人”。“小人”，就是口是心非的人，貪圖私利的人，比如說歐文龍。他垮臺了，我們嘲笑他是“小人”。捫心自問，我們自己心靈最深處，是否真的比他高尚，把我們換在他的位置，我們是否一定能做“君子”？你白天是君子，晚上是否還是君子？你昨天是君子，明天能否一定還是君子？你沒有外在誘惑纏身的時候是君子，被聲色犬馬包圍的時候能否還是君子？你在大庭廣眾之下能做君子，獨自一人的時候能否還是君子？縱然身邊萬人相擁，他們對你不敢仰視，你做什么壞事他們都奈何你不得的時候，你能否還是君子？你自己固然能夠保證你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君子，你能否保證你的家人，在任何情況下也是君子？

不再追問了。我說的其實是一個假設，利己性假設，假設你我他，所有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都是“小人”。這個假設當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正確，從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也可能會有，但是，一般情況下，人是自私自利的“小人”，教育家如此，科學家如此，政治家也如此，歐文龍如此，總統如此；國家主席也如此。

官員自私自利，卻不能不用他，你不能像交朋友那樣，親君子，遠小人?，F代國家，作為公民，你有很多公共事務需要委托官員去干，否則，你一天都活不下去。這時候，你跟他們說，我們公民是委托人，你們官員是受托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們代理我們委托的事務，就得盡職盡責。這樣的思想工作，不能說一點兒沒用，但管一時不管一世。你只能通過法律制度，健全委托代理關系，像居家過日子防賊那樣死盯著他們。歐文龍案引發的財產公示制度，就是一個防賊的好法律、好制度。

很難說，如果澳門財產公示制度，在歐文龍宣誓效忠澳門特別行政區、誓言盡忠職守、廉潔奉公之前，就已經誕生并真正發力，歐文龍的牢獄之災，會不會就此避免，這個明日之星會不會真的登臨政治舞臺的中央，大放異彩？這個人，其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壞，通常情況下，他很淡定，很有禮貌。法官第二次裁定他追加刑期1年半，他的表情還是那樣淡定，等到法官起身離庭，他還很有禮貌地給法官鞠了一個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