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杜遠 陳培清人生最大的轉折發生在10年前。那一年,他和數百名云陽縣高陽鎮的鄉親坐上大巴車,在閃光燈和攝像機的包圍下,在人群和鑼鼓聲的簇擁下出發,來到300多公里外的江津吳灘鎮平安村。盡管同屬重慶,但平安村的原住民們至今仍聽得出這些三峽移民的云陽口音。
陳培清的老伴黃明香一聽記者要了解外遷移民現在的生活,就嚷嚷著“現在的生活撇得很(重慶話,意為‘差得很’)”,但當記者詳細詢問時,她又笑著說:“其實吃飯還是沒有問題的。”
在《三峽后續工作規劃》中,移民發展致富被定義為“后三峽”的首要任務。120余萬三峽移民中,像陳培清這樣的外遷移民有約20萬,分布在重慶、湖北、上海、山東等十余個省市。
從1995年湖北省在秭歸縣進行移民出縣外遷安置試點以來,三峽外遷移民的歷史已有10多年,在眾多的媒體報道中,他們有時是在滿面笑容地講述著外遷后的幸福生活,有時又是凄涼故事中惹人心酸的主角,很少有一個故事能為他們畫出一張完整的肖像。
移民街
吳灘鎮平安村儼然有小鎮的感覺,村中間是一塊指示牌,告訴那些路過的游客聶榮臻元帥故居就在西北幾公里處。圍繞著指示牌有四條街道,最南邊的一條街被村里人叫做移民街,一處紅磚房的墻壁上,石灰粉刷寫的“三峽工程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白字表明了戶主的身份。在江津,從渝東北等地搬遷而來的外遷移民共有8000多人。
2001年年末,一個寒冷多霧的下午,陳培清一家和幾百戶移民從云陽縣高陽鎮出發,滿載移民的大巴、裝著家具的卡車沿著四川盆地東緣的盤山公路駛向西南的江津。當時重慶高速公路少得可憐,陳培清在車上過的夜,40出頭的他那一晚怎么也睡不著。
第二天早上到達平安村。二層樓的新房子已經建好了,寬敞明亮,屋后的茅房甚至還預留了豬圈的空間。頭三頓飯是在生產隊長家吃的,吃完第三頓飯,移民辦給每個移民發了些油和米,以后就要自己開伙了。
陳培清家分到了3畝耕地,田是當地政府從原住民那里買來的,這在山巒縱橫的云陽老家簡直難以想象。盡管有了地,但是陳培清一家不會種,“我們在老家是種棉花的,種不來水稻,搭田坎、栽秧都是在當地請短工幫忙。”陳培清說。
種好了莊稼緊接著又有新麻煩。移民分到的田離自家房子遠,而且分散,“有的田離人家房子近,種好的莊稼都被別人養的雞鴨害了。”陳培清說。“這地方有些人兇得很,你跟他說莊稼被雞鴨吃了,他還要罵你兩句。”陳培清隔壁的一名中年婦女插話道。
度過了最初的艱難時光后,陳培清一家10年間在平安村的生活倒也沒有大的風浪。這段時間里,有些移民還和當地村民通婚結成了親家。但總的來講,“他們那邊是一坨,我們這邊是一坨,老門老戶的耍都在一堆。”黃明香說。
她表示,“現在每年把谷子收了倒也夠吃,就是錢有點緊,小的在外面打工,賺的錢沒多少剩下的。”
陳培清的女兒在北京郵政公司打包,兒子去年則回到老家云陽幫親戚養豬,去年行情不好,除去飼料和人工沒賺到錢。前兩年平安村天然氣入戶,加上熱水器和爐灶,每戶交了8000元,今年村里搞“新農村建設”,粉刷屋頂,戶主自己每平方米要出40塊錢。說起這些開銷,陳培清眉頭緊鎖。
在平安村,南邊移民街的房屋是最矮的一排。在南北向的一條街道上,不少村民把樓房蓋到了三層,一些新建的樓房墻壁上還貼著彩色的瓷磚,平安村西面,一棟五層高的樓房正在進行外墻裝修,村里沒有人能說清楚這房子是誰修起來的,只知道有些房子賣給外來戶,一套能賣幾萬。
看著拔地而起的樓房和忙上忙下的工人,移民街上的中年農婦姚瓊有些激動,她的丈夫在云陽老家是個小包工頭,她說:“到了這邊,人都認不到,這些建房裝修的活也接不到,人生地不熟的沒人介紹,連打工都沒人要,有些事情好惱火的。”姚瓊對鎮上和區里也不太滿意,吳灘鎮一些農戶搞養殖、辦企業拿到了些政府補貼,她說:“我們不認識人,也不曉得這些信息,申請了也批不下來。”
為了增加收入,姚瓊養了幾蜂箱蜜蜂,也曾嘗試著拿點補貼,可就在不久前,一伙人在晚上開著車將幾箱蜜蜂全給偷走了,這位農婦申請養殖補貼的計劃也就此擱置。
說起這些移民,平安村的原住民還有些羨慕,這幾年國家對三峽移民有些后續補償,加上每年春節鄉鎮干部、移民干部還會到移民街送“紅包”,村民們覺得移民“每年都可以發錢”。同時,當地一些村民因為早年調整土地分給了移民,現在頗有些怨言。
江津區政府網站上的一條《江津區反映當地農民調地安置三峽外遷農村移民后存在的困難和問題及建議》信息中提到,當時的調地農民多數并未將補償資金用于發展生產和學習技術轉崗,導致重新就業、創業難度增大,現面臨無地可種、無經濟收入來源或經濟收入低的局面,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群體將不斷擴大。
到了午飯時間,移民街上還是空空蕩蕩的,約有一半的房屋大門緊鎖,陳培清說,當年和他一起遷來江津的60多個移民現在大概有一半都不在這里常住了,其中不少回了云陽;陳培清兩層樓的家空蕩蕩的,房間里沒幾樣新家具,他指著老式木床和五斗柜說,這是10年前從云陽搬過來的東西。
“致富典型”
在官方的文本中,37歲的葉利巧是“三峽移民創業致富先進典型”。
葉利巧是村民口中的“能干女人”,大家都說她“生意做得大得很”。平時葉利巧多半住在10多公里外觀音巖附近的山上,照看著自己的樹林和山羊。這個矮個子農婦皮膚黝黑,扎著一頭高馬尾辮,斑馬紋的短羽絨服配著一條豹紋的圍巾,化了一點淡妝,看上去精明干練。
從村里離葉利巧的林場有一段山路,她一路抱怨著這條爛路車子上不來,羊兒運出去也不方便。除了路,她也念叨著生意難做,“以前養三黃雞,你一養這些人像跟風一樣的,全部都養,賣不起價錢了。”
2006年4月,葉利巧和丈夫從重慶忠縣忠州鎮遷入吳灘鎮郎家村9社,分到的耕地零散、面積也不大。她借了一筆錢,在當地開起了超市。兩三年間,葉利巧不停地到外面“考察市場、看項目”,又參股了一家肥料廠;2008年,她包下幾處荒山,開始了種樹和林下養殖的生意。
葉利巧說,以前在忠縣時年輕,沒見過世面,只知道打工、結婚、生子,每天的生活也是上班回家兩點一線,外遷到江津后,葉利巧參加了移民培訓,觸動了她自己當老板,干一番事業的想法。“移民倒給我移好了”。
葉利巧的企業叫淼鑫林木種植專業合作社,她說栽樹要水做生意要資金,所以叫“淼鑫”。僅觀音巖附近的山地,葉利巧就租了160畝,租期20年,種了1萬多株造紙用的桉樹,現在已經有商家找她收購,她覺得樹這兩年還能猛長一截,決定過兩年再賣。
說起自己的生意,葉利巧一再說還沒賺到錢,但對于未來她信心滿滿:“你過兩年來看,我這1萬多棵樹賣出去就不一樣了”。
說起被選為三峽移民創業致富先進典型的事情,葉利巧告訴記者,自己2011年初被診斷出雷諾氏病,病情一度很嚴重,當地移民局官員讓她到匯報會上講講自己的故事,和人交流一下散散心,對病情有好處。葉利巧說,“其實我們這創業致富的移民多得很,我做的真是小生意。”
葉利巧最初和平安村的姚瓊有著一樣的煩惱,“人生地不熟,沒有人脈”。能說會道的葉利巧剛到江津時曾做過一段勞務經紀人,走家串戶地介紹年輕人到外地打工,結果被警惕的當地人一次次罵出門外。
說起那些境況不佳的移民,葉利巧回憶,一次她到區移民局辦事,一個生病的移民說沒有錢看病,找移民局討藥錢,“怎么這么好笑喔,不可能你家里買油鹽的錢都要政府提供嘛,人和人的想法還是不一樣。”
成為“致富典型”的葉利巧也成為移民們討教經驗的對象,一些移民問她,家里有老小要照顧,不想出去打工怎么辦;葉利巧告訴記者,有幾個我就跟他們說通了,要他們自己在家做點事,創業肯定有風險,但是安穩的日子也就沒什么致富的機會了。“致富典型”的名聲也給葉利巧帶來了一些煩惱,她的姐姐生了重病,被姐夫帶到了葉利巧家,葉利巧說,“好像我現在富得很,丟到我家就不管了。”
常住在荒山上的葉利巧有一個大屏幕的3G智能手機,房間里還放著帶無線網卡的筆記本電腦,每天都要看新聞、上微博的她也在關注著“后三峽”規劃,她說,希望國家能多投點錢支持像她這樣搞產業的移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