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兆豐
最近到貴州出差,沿途所見的景象,讓我感覺當地的經 濟狀況與江南一帶有差距。想到援助與脫貧的話題,住進酒店后,便上網買了本名著,用閱讀器翻看了整晚。這是紐約大學的伊斯特利(William Easterly)教授所著的《白人的負擔》(The White Man’s Burden)。該書被英國《經濟學人》雜志和《金融時報》評為“2006年最佳圖書”,而作者曾經在以國際扶貧為己任的世界銀行工作過16年,他提供的數據有說服力。
作者寫道:“過去50年,西方對非洲的援助達2.3萬億美元,卻未能給每個兒童12美分讓死于瘧疾的全部人數減半,未能給產婦3美元讓500萬兒童免于夭折,未能給貧窮家庭3美元以購買蚊帳……然而,就在2005年7月16日這一天,英美兩國卻能設法把900萬冊《哈利·波特》送到讀者手里,書店即使出現缺貨也能迅速補上,而整個過程無須政府的干預,也并沒有什么關于《哈利·波特》的馬歇爾援助計劃!……國際社會一方面演化出高度有效的系統,來為富人們的娛樂服務,另一方面卻無法給瀕臨死亡的兒童12美分,這種對比令人痛心。”
為什么?淺白的答案是,歐美有高效的物流系統。深一層,是因為歐美搞市場經濟,是逐利和競爭,逐步促成了高效的物流系統。再深一層,是非洲尚未具備建立市場經濟的條件。說到底,是非洲多國的歷史傳承、政府政策、公民意識、社會傳統以及知識分子的歧見,深刻地妨礙了他們建立市場經濟。令人唏噓的是,總是有些人群,像受到了詛咒,無法擺脫苦難的生活。
讀者朋友會問:為什么非要建立市場經濟不可?難道救濟不是一種幫助?難道救濟也要講求經濟效率?既然講求經濟效率,那還算什么救濟?讓我逐層解釋。
首先,商業本身就是最大的慈善。亞當·斯密(Adam Smith)寫過兩部名著,一是1761年出版的《道德情操論》,二是15年后在1776年出版的《國富論》。許多人以為,斯密有兩套互相對立的主張,即他既主張搞市場經濟,又主張商人講道德。說這些話的人,其實并不知道斯密在說什么。事實上,《道德情操論》不是道德教條,而是斯密對人情冷暖的深入觀察。
斯密認為,人雖然自私,但都具有同情心。然而,斯密也指出,人的同情心是隨著人際關系親疏遠近變化的——離自己越遠的人,能喚起的同情心也越弱。斯密說,要是一名英國紳士,聽說遠在中國的某地發生了一場地震,上百萬人傷亡,那這位紳士也只會感慨一下世事的變幻無常、生命的脆弱無助,接著就會繼續忙自己眼下的事情了。就如今天的網友,轉發兩條帶“關注”字眼的微博,就繼續忙自己的事情一樣。
問題是,人們無時無刻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哪怕是我們手頭的一支鉛筆,也是經過成千上萬人的勞動才生產出來的。沒有他們,我們窮畢生的努力,也不可能造出一支鉛筆來。既然人們需要互相依賴,但每個人的愛心又只能波及極其有限的范圍,那么就只能靠市場的力量,才能抵消仁慈和愛心的脆弱和偏頗,才能使那些不被注意的、不受歡迎的、未被熱愛的人的需求得到滿足。
因此,每當我們看到那些在貧困中生活的人的時候,我們首先要問的,不是我們自己極其有限的愛心能幫助他們多少,而是他們是靠什么活到今天。毫無疑問,他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基本上還是靠市場,即那些為了牟利而向他們提供商品和服務的個人和企業;而他們即使接受了我們短暫而有限的捐助,他們也得繼續依靠市場活下去。
當然,這并非要完全排斥慈善。正如斯密所說,人皆有同情心,而行善能滿足同情心。盡管力量有限,但世上總有人行善。問題是,行善要不要講效率?而如果要講效率的話,為什么行善的效率往往不如商業?
行善當然要講效果。以有限的時間、金錢和資源,最大程度地滿足行善者的同情心,就是效率的標準。漫無目的地派錢,是瘋子所為;行善的人,往往是有的放矢地捐助、一絲不茍地策劃、客觀審慎地評估的。為了滿足同情心,就需要落實一些具體的指標,例如將多少藥物交到多少病人手里,幫助多少窮人脫貧致富,幫助多少失學兒童重返校園等等,而這些就是行善的效率指標。
既然如此,為什么行善的效率不能令人滿意,甚至如伊斯特利教授所描述的那樣觸目驚心?我認為原因至少有四。
其一,是行善往往缺乏有效的反饋機制。在商業世界里,做對了的決策,就得到獎勵;做錯了的決策,就自然引來懲罰。這種負反饋機制非常靈敏,以致人們會迅速地往符合目標和減少浪費的方向靠攏,結果就是效率的提高。行善則往往只注重付出,不僅不在乎反應,而且往往沒辦法得到反應——接受捐助的人只能報以贊許,而不能以鈔票準確地為行善人所作所為作評估。在這種很弱、乃至缺失的反饋機制下,行善就往往達不到行善者期望的目標。
其二,行善過程中也存在嚴重的“委托代理”問題。捐資者未必是行善者,前者是委托人,后者是代理人,而代理人未必依照委托人的意愿行事。上期專欄提到,這是捐資者親自“花自己的錢替別人做事”,與代理人“花別人的錢替別人做事”之間的效率區別了。伊斯特利教授曾經服務過16年的世界銀行,就屬于后者這種代理人。據伊斯特利教授介紹,世界銀行里每個部門的工作人員,都迫切地要把資金和資源用掉,以便保證該部門次年的預算得到保證,他們因此很少真正關注資金和資源帶來的真實效率。
其三,是當地政府的管治。許多貧困地區之所以貧困,并非缺乏啟動資金來擺脫“窮者愈窮”的惡性循環,而是其政府管治機制存在嚴重的問題。如果把國際救援送到這些本身就是貧困的始作俑者的政府手里,那就無異于“肉包子打狗”。不解決政府的治理結構,而只是向其注資,那么在浪費了巨額捐助的同時,也喪失了挽救生命和減少痛苦的機會,那就無異于謀財害命。
其四,是永久的和官辦的慈善體系會自動地制造貧困。人是會對政策和制度做自適應的。只要慈善體系對窮人給予無條件的捐助,那么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自愿變成接受捐助的窮人。對此,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曾在其1835年出版的《濟貧報告(Memoir on Pauperism)》中睿智地寫道:“我深信任何永久的、例行公事的、旨在滿足窮人需要的行政體系,都會滋長更多它本身所不能緩解的不幸,誘導它本要幫助和安撫的人們變得墮落,而隨著時間的推延,最終將富人淪為窮人的佃農……現代文明的進步運動將漸漸讓越來越多的人依賴慈善而生存。”
人類社會需要慈善,也一定存在慈善,而慈善要提高效率,比商業還要困難。解決之道,就是讓捐助者和行善者以自愿的民間方式結合,以相互競爭的方式來提高行善的效率,達到以有限資源最大程度地扶貧除弱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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