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徐玨

繪畫: 豐子愷
文字:弘一法師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護生即護心也?!蹲o生畫集》蘊含著一個“師生共慈悲”的承諾:弘一法師和豐子愷看到人類對待雞、鴨、豬、牛等,毫無同情之心,師徒二人就商議著要編印《護生畫集》,勸人戒殺,勸人放生。在弘一法師50大壽時,法師和豐子愷共同創作了50幅護生畫??箲鹌陂g,值法師60大壽之際,豐子愷在逃難之中又繪成《續護生畫集》60幅,寄往泉州,請法師配文。法師收到給豐氏寫信道:“朽人七十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歲時,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歲時,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歲時,作第六集,共百幅。護生畫集功德于此圓滿。”豐子愷復信曰:“世壽所許,定為遵囑。”期間顛沛流離,戰火連綿,歷經千辛萬苦,豐子愷仍不忘對法師的承諾,于1973年終于完成這套堪稱藝術史上精品的共6集450幅作品的《護生畫集》。
從1929年《護生畫集》第一集交由開明書店出版,到豐子愷去世后3年(1978年),廣洽法師將第六集《護生畫集》帶回新家坡,連同以前的五集,在香港合集出版,跨越了幾十年的時間,在海內外有著廣泛的影響。此次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該作品,本著呈現原初面貌的原則,特意找出1929年《護生畫集》第一集出版時“蓮花沸騰狀”的綠荷紅花的封面,還特別收入了國學大師馬一浮為《護生畫集》撰寫的書法題辭,筆力遒勁,龍飛鳳舞,是一難得的傳世佳作,將之作為序言一,以饗讀者。著名文學家、教育學家夏丏尊以及豐子愷先生的序言亦附于后。
后記部分收入了豐子愷幼女豐一吟女士特別撰寫的“父親與‘護生畫’”一文,將其創作過程、背后的故事及其蘊含的重要意義闡述得十分詳盡,此篇文章是最新創作,是首次與國內讀者見面。另外,為方便讀者閱讀,出版社一改過去大多將釋文放在書后的做法,特別將繪圖、文字與釋文放置在同一面,如此一來,圖字相間、清楚明了,豐子愷先生的畫與諸多書法大家的作品相得益彰。
【序言】
豐子愷
弘一法師五十歲時(一九二九年)與我同住上海居士林,合作護生畫初集,共五十幅。我作畫,法師寫詩。法師六十歲時(一九三九年)住福建泉州,我避寇居廣西宜山。我作護生畫續集,共六十幅,由宜山寄到泉州去請法師書寫。法師從泉州來信云:“朽人七十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歲時,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歲時,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歲時,作第六集,共百幅。護生畫功德于此圓滿。”那時寇勢兇惡,我流亡逃命,生死難卜,受法師這偉大的囑咐,惶恐異常。心念即在承平之世,而法師住世百年,畫第六集時我應當是八十二歲。我豈敢希望這樣的長壽呢?我復信說:“世壽所許,定當遵囑。”
后來我又從宜山逃到貴州遵義,再逃到四川重慶。而法師于六十四歲在泉州示寂。后三年,日寇投降,我回杭州。又后三年,即今年春,我游閩南,赴泉州謁弘一法師示寂處,泉州諸大德熱烈歡迎,要我坐在他生西的床上拍一張照相。有一位居士在他生西的床上拍一張照相。有一位居士拿出一封信來給我看,是當年我寄弘一法師,而法師送給這位居士的。“世壽所許,定當遵囑。”赫然我親筆也。今年正是法師七十歲之年。我離泉州到廈門,就在當地借一間屋,閉門三個月,畫成護生畫第三集共七十幅。四月初,親持畫稿,到香港去請葉恭綽先生寫詩。這是開明書店章錫琛先生的提議。他說弘一法師逝世后,寫護生詩的惟葉老先生為最適宜。我去信請求,葉老先生復我一個快諾。我到香港住二星期,他已把七十頁護生詩文完全寫好。我挾了原稿飛回上海,正值上海解放之際。我就把這書畫原稿交與大法輪書局蘇慧純居士去付印。——以上是護生畫三集制成的因緣與經過。
以下,關于這集中的詩,我要說幾句話:
這里的詩文,一部分選自古人作品,一部分是我作的。第一第二兩集,詩文的作與寫都由弘一法師負責,我只畫圖。(第二集中雖有許多是我作的,但都經法師修改過。)這第三集的詩文,我本欲請葉恭綽先生作且寫。但葉老先生回我信說,年邁體弱(他今年六十九歲),用不得腦,但愿抄寫,不能作詩。未便強請,只得由我來作。我不善作詩,又無人修改,定有許多不合之處。這點愚誠,要請讀者原諒。
復次:這集子里的畫,有人說是“自相矛盾”的。勸人勿殺食動物,勸人吃素菜。同時又勸人勿壓死青草,勿剪冬青,勿折花枝,勿彎曲小松。這豈非“自相矛盾”,對植物也要護生,那么,菜也不可割,豆也不可采,米麥都不可吃,人只得吃泥土沙石了!泥土砂石中也許有小動植物,人只得餓死了!——曾經有人這樣質問我。我的解答如下:
護生者,護心也。(初集馬一浮先生序文中語,去除殘忍心,長養慈悲心,然后拿此心來待人處世。)——這是護生的主要目的。故曰“護生者,護心也。”詳言之:護生是護自己的心,并不是護動植物。再詳言之,殘殺動植物這種舉動,足以養成人的殘忍心,而把這殘忍心移用于同類的人。故護生實在是為人生,不是為動植物,普勸世間讀此書者,切勿拘泥字面。倘拘泥字面,而欲保護一切動植物,那么,你開水不得喝,飯也不得吃。因為用放大鏡看,一滴水中有無數微生蟲和細菌。你燒開水燒飯時都把它們煮殺了!開水和飯都是葷的!故我們對于動物的護生,即使吃長齋,也是不徹底,也只是“眼勿見為凈”,或者“掩耳盜鈴”而已。然而這種“掩耳盜鈴”,并不是傷害我們的慈悲心,即并不違背“護生”的主要目的,故正是正當的“護生”。至于對植物呢,非不得已,非必要,亦不可傷害。因為非不得已、非必要而無端傷害植物(例如散步園中,看見花草隨手摘取以為好玩之類),亦足以養成人的殘忍心。此心擴充起來,亦可以移用于動物,乃至同類的人。割稻,采豆,拔蘿卜,掘菜,原來也是殘忍的行為。天地創造這些生物的本意;決不是為了給人割食。人為了要生活而割食它們,是不得已的,是必要的,不是無端的。這就似乎不覺得殘忍。只要不覺得殘忍,不傷慈悲,我們護生的主要目的便已達到了,故我在這畫集中勸人素食,同時又勸人勿傷害植物,并不沖突,并不矛盾。
英國文學家蕭伯納是提倡素食的。有一位朋友質問他:“假如我不得已而必須吃動物,怎么辦呢?”蕭翁回答他說:“那么,你殺得快,不要使動物多受苦痛。”這話引起了英國素食主義者們的不滿,大家攻擊蕭伯納的失言。我倒覺得很可原諒。因為我看重人。我的提倡護生,不是為了看重動物的性命,而是為了著重人的性命。假如動物毫無苦痛而死,人吃它的三凈肉,其實并不是殘忍,并不妨害慈悲。不過“殺得快”三字,教人難于信受奉行耳。由此看來,蕭伯納的護生思想,比我的護生思想更不拘泥,更為廣泛。蕭伯納對于人,比我更加看重。“眾生平等,皆具佛性”,在嚴肅的佛法理論說來,我們這種偏重人的思想,是不精深的,是淺薄的,這點我明白知道。但我認為佛教的不發達,不振作,是為了教義太嚴肅,太精深,使末劫眾生難于接受之故。應該多開方便之門,多多通融,由淺入深,則宏法的效果一定可以廣大起來。
由我的護生觀,講到我的佛教觀。是否正確,不敢自信。尚望海內外大德有以見教。
一九四九年六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