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劉金松 臨近開學，火車站里，一道令人傷感的中國風景

8月22日晚上八點，北京火車站，離上車還有一個多小時，六歲半的劉宗波依然在車站前的廣場上陶醉地擺弄著他的汽車玩具。這個來自安徽蕪湖的小男孩，會一邊在地上爬行著推著這個只有他拳頭大小的白色玩具車嘟嘟前進，一邊自言自語地講著也許是和開車有關的故事。

大概是為了讓他手中的車開得更有挑戰性，劉宗波喜歡推著他的玩具車在隨地擺放的行李和席地而坐的候車乘客間鉆來鉆去，旁邊的媽媽和奶奶則在行李旁靜靜地相對坐，一言不發。

媽媽一邊吃著帶來的水果，一邊始終盯著這個鉆來鉆去的小男孩，生怕他走丟了。上了年紀的奶奶則半靠在行李上，臉上已布滿倦意，半閉著眼睛，睡意朦朧。只是偶爾有節奏地在身前揮動一下胳膊，像似在驅趕蚊蟲。

一個多小時后，這個家庭的祖孫三代人就將分別，奶奶和孫子將踏上回安徽老家的列車，經過近17個小時的路程后，回到他們熟悉的家鄉。媽媽和沒能前來送行的爸爸則繼續留在北京這個擁擠的城市。

在中國，像劉宗波一樣的小孩或以千萬計算。為了和父母團聚，在暑假期間奔向大城市。

這個獨特的流動大軍有一個親切的稱呼——“小候鳥”。臨近開學，成群返鄉的小候鳥們正在成為火車站里一道獨特的風景。“這幾天票特別難買，都趕上春運了。”劉宗波的媽媽本想為孩子和70歲的奶奶買個臥鋪，但一直沒票，只得買了硬座。

春節是父母回家團聚，暑假是孩子來城里探望父母。這是中國城鄉之間一來一回的兩次團圓。“如果不在暑假把孩子接過來，他一年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20天。”劉宗波的媽媽說。

“太無聊了”

劉宗波一直留在老家，由爺爺奶奶照看。直到去年，父母認為他已經長大、可以長途旅行，開始嘗試在暑假把他從老家接到北京來團聚。

今年是劉宗波第二次來北京。劉宗波的爸爸媽媽在北京已經十多年，一直在做裝修。這是一項不確定的工作，哪里有活兒就去哪里，經常是在城東做完一項工程，下一個項目又到了城西。

從7月9日來北京的44天里，父母陪劉宗波去玩的時間只有三天，在這三天集中逛了北京天安門、鳥巢、水立方等幾個景點。在去年，劉宗波就去看過一次水立方，還拍了照片。劉宗波還把拍的照片拿給班上的同學看，“他們都說好漂亮。”小家伙不無自豪地說。

這次去水立方，劉宗波看到很多人在附近的廣場上放風箏，他也想嘗試一下，可惜他的風箏在老家沒帶過來。

問他吃過什么好吃的，他會思考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說，“有肯德基……還有比薩。”“來北京有沒有吃過烤鴨？”“在老家吃了很多。”

劉宗波更感興趣的是他手里的玩具。他甚至嘗試著讓輪子朝上翻過來開，白色的車身磨在水泥地上，很容易弄臟。媽媽提醒他別弄壞了。劉宗波卻對自己的創意很開心。

這是他這次來北京收到的唯一一個玩具。“上次我媽媽的同學來玩的時候，送給我的。”劉宗波說。來車站前，他還在抱怨媽媽沒給他買玩具。

六歲的孩子還體會不到父母在今年遇到的與以往相比更大的壓力。“今年活特別少。”劉宗波的媽媽說。春節過來后，他們夫妻兩個有兩個月沒找到活干，“急死人了，越沒活干，花銷越大，一天三頓飯、平常隨便動動都得花錢。”干起活忙起來，反而開銷小些。

后來接到了活，也是斷斷續續，到現在總共才干了三個月。劉宗波的爺爺奶奶年歲已高，家里的地都租出去了。夫妻兩人在城里的收入，是家里最重要的保障。

把孩子從家里接過來，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雖然來回都是硬座，但接祖孫兩人來一趟，怎么也得花3000多元。“想著搞錢也是為孩子，咬咬牙，花就花吧。”劉宗波的媽媽說。

雖然已經來了北京兩次，但到目前為止，劉宗波并不喜歡這個城市，“太無聊了。”這是他對這個城市的總結。

來北京的一個多月里，劉宗波除了那三天的觀光之旅，大多數時間里，都是他和奶奶兩人在家里看電視。這是一個大約有7平方米的小隔間，位于北京的東北郊，一個和他們老家的鄉鎮差不多的地方。劉宗波既不可能去串門，也沒有朋友一起玩，父母大多數時間還要去做工。

父母的無奈

劉宗波開車“開”累，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也會問奶奶，他的好朋友回去了嗎？那個孩子和他一樣，也在這個暑假去城里找媽媽去了。劉宗波的奶奶也不知道那個孩子是否已經回去。“我們班的同學都到城里去了。”劉宗波說。

媽媽在旁邊糾正說：“哪有你說的那么夸張，大概有80%的孩子出去了。”劉宗波沒有和媽媽爭辯，而是又嘟嘟地開著他的小車跑開了。不過，有時候他也會當著媽媽的面說，他很想家，想安徽的家。“家里有我的好朋友，我們倆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玩。”劉宗波說。

劉宗波的父母也曾想過要把他帶在身邊。不過，那不但要增加一筆花銷，夫妻兩個還得有人辭工專門在家照看他。“只能一個人去上班，壓力更大。”劉宗波的媽媽說。

十年前剛來北京的時候，房租是100多元，現在是房租越來越高，住的房子面積越來越小?，F在一個月的房租已經漲到400多元，房子卻從原來的平房變成現在才七八平方米的小隔間。劉宗波的媽媽覺得這樣的居住環境，把孩子接過來太受罪，還不如在家里跟著爺爺奶奶。“雖然不在父母身邊也挺可憐，但也沒辦法。”

劉宗波的奶奶已經70歲了，照顧六歲半的劉宗波還能應付過來，“現在孩子還聽話，再大一點就不好管了。”“要是有能力落戶，接過來還可以，像我們也不可能落戶，把孩子接過來，將來上學轉來轉去，孩子是兩頭受罪。”劉宗波的媽媽說。她的一個老鄉就曾把孩子接過來，好不容易找到學校，但在北京上完小學回去考初中，分數竟然比在老家的孩子差了一大截。

北京放開了“流動人口”子女接受義務教育的機會，但高考還必須回戶籍地參加考試、錄取。一些孩子為了適應，多會在初中階段就轉回老家去。一些家長選擇把孩子從小就留在家里，也是為了省卻來回轉學之苦。“像我們這些常年在外打工的、做小生意的，一般都會在暑假的時候把孩子接過來住上一段時間，要不然孩子一年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不超過20天。都是春節期間回去，過了正月十五就又走了。”劉宗波的媽媽說。

如今，每年寒暑兩次的探親，成了小候鳥們和父母團聚的僅有的機會。劉宗波也經常會給爸媽打電話，但這種電話的交流總會有距離感。劉宗波如今更粘奶奶，“我們回去，給他搞點好吃的，他也很高興，但我們走了，他也不會不適應。”劉宗波的媽媽說。

終于快該上車了，祖孫三代人提著行李向候車室走去，走出兩步的劉宗波突然回過身來，擁抱了一下記者：“叔叔，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