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王雋/文 夏天與冬天一樣,是老人們離去的高峰期。今年6月底,就在歐洲杯激戰正酣時,陳強、張瑞芳、黃宗洛三位老藝術家在四天里接連離世,讓被足球奪了魂的真假中國球迷在新聞播出后,微微回過神來:“人民表演藝術家,又走了三位。”
這三位中,陳強和張瑞芳同屬于1962年評選的“22大明星”之列。“22大明星”是俗稱,全稱是“新中國人民演員”。這是一個標簽,圈起了當年頗具影響力的人民表演藝術家。黃宗洛雖不在“22大”之列,卻是著名的“龍套大師”,他在《茶館》里扮演的松二爺讓人過目難忘,也曾獲得過國務院頒發的終身貢獻獎。
“人民表演藝術家”,附著著濃濃的意識形態氣息,在中國電影史中,他們是解放前用電影抗日的進步青年,是新中國“十七年”時期(1949~1966)的創作生力軍,是為老百姓服務、弘揚工農兵精神風貌的藝術工作者,更是人們腦海里深深烙印著的“黃世仁”、“南霸天”、“李雙雙”。即便一些人沒有遇到再次超越巔峰之作的角色,人們也一如既往地記得他們,對他們心懷善意、喜愛和尊敬。
這其中有很多原因。懷念那個時代樸素的價值觀是首要的,而那些老電影中的人物形象其實是根植在老百姓個人回憶里的——抱著小板凳等著放映隊下鄉放《平原游擊隊》或是省下兩角錢買周六晚上某單位大禮堂的電影票,期待著騎自行車帶“對象”去看《廬山戀》,這些帶著質樸情懷的記憶是很難磨滅的。
半個多世紀過去,在拿完了國內各種電影節的終身成就獎之后,人民表演藝術家頻頻在人生這臺戲上謝幕。但我們不想俗套地提出:“一個時代結束了”。因為不管你如何劃分段落,每個時代都會結束,被新的時代所替代,“明星時代”早在改革開放后就如火如荼地影響著年輕人。時代與時代之間本就不同,人們習慣對逝去的褒揚,對當下的不滿,這種情緒微妙卻正常——逝去的將永不再來。
理想主義、樸素、認真、不計名利
一想起這些老人,北京電影學院教授陳山就充滿表達欲。他1945年出生,在上海市巨鹿路的弄堂里,老上海電影明星韓非就住他家對面,鄰居里還有上影廠著名的攝影師。陳山兒時就看著這些大名鼎鼎的人和他媽媽一起買小菜,騎著自行車或者走路去上班,穿著差不多的衣服,臉上掛著熟悉的屬于鄰居的表情。
“雖然不像現在,有微博,有電視,那時影迷們就看一本《大眾電影》來了解幕后花絮。但是老藝術家和人民走得很近很近,就生活在一起,溝通很多。像趙丹在演《流金歲月》的時候,我看到的就是我們弄堂里的小伙子,沒有一點出入。所以,這些人去世,會讓你心里一顫,因為他們就像是親人,是多年的朋友。”
不管是上海弄堂,還是現在的北影小區,陳山都與老電影人生活在一起。他的工作則是研究他們的電影。在北電講了十幾年中國電影史,他對這一批演員的經歷非常熟悉。
“那一批人為什么總是被懷念?因為他們身上的精神現在很少見,簡單地說,就是理想主義、不計個人名利,參與藝術創作的內驅力與現在不同,他們的個人命運與創作是分不開的。”陳山提到了張瑞芳,“她全家都參加革命,日軍侵華后,社會的動亂讓他們的生活非??部?,她創作的動力來自于此。一開始她沒演電影,是演舞臺劇,和崔巍搞了一個活報劇《放下你的鞭子》,非?;鸨?,那是他們抗日的方式。電影《八千里路云和月》,就真實地講述了當時這一批演員把演戲當作抗日的生活狀態。解放后,他們的熱情和全國建設的熱情一樣,又都是中青年,是創作的高峰期。上世紀60年代初,《野火春風斗古城》,王曉棠他們吃著紅薯拍戲,此外還有拍戲得了血吸蟲病,再也沒能回到片場的導演。所以,張瑞芳那一批人怎么會去計較個人名利呢?”
演員印質明回憶道,在拍攝《國慶十點鐘》時,需要一個看公用電話的大爺,只用當個布景就行,當時是晚上,找不到群演,導演看到了在一旁的陳強,就開口了,陳強二話沒說,就進了“小賣部”演起了老大爺。
上海電影家協會副主席石川,同樣是研究中國電影史的教授,他與張瑞芳、秦怡等在前些年都有過交流。“張瑞芳建國初期身體不好,肺部有病,沒演戲,就做了一些輔助性的工作,給廠里的戲配音,《雞毛信》、《小蝌蚪找媽媽》都是她配的。這樣的事在每個電影廠都會發生,大明星串小龍套,不算稀奇,是日常工作。”
老電影人認真的態度也是一再被談及的。當時業界有要求,演員要做大量的案頭工作,拿到角色寫人物小傳,做分析,之后再下生活。
“有時候一下生活就是兩個月,演農民就與農民同吃同住。開拍之前,要做小品、排練,各工種要磨合后才開機。另外,計劃經濟時期受蘇聯影響,電影廠也有工作進度,有生產管理,一部戲的周期在8個月左右,不能超出太多,但也不能草草收兵。所以,你會看到有藝術創作上的高低,但不太會看到粗制濫造的作品。”
其實,認真、樸素與不計名利,一方面是老一輩的人品在那兒,也和工作方式有關系。石川接著說:“演員們是領工資的,外出拍戲有補助。每個組都有編制,正常的組像《李雙雙》,四五十人左右,大片類似《林則徐》這種一百人左右,有這個規定,誰會帶一群助理、司機、造型師到片場?”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蜜糖與砒霜
當電影從禮堂里、露天幕布上的儀式化行為轉變為文化娛樂消費的一種時,整個時代發生的轉變就更大、更多,甚至可以說,當年構建起來的大部分規則,都被新規則推翻了。
陳山與石川都是關注舊時代的人,他們同樣關注新時代,關注年輕的電影人。從他們的講述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觀點:兩個時代的優缺點明顯,不可復制,也無法交換。
人民表演藝術家的名號,很多人都沒機會擁有。雖然他們被公認為才華橫溢,已經獲得了萬千影迷與解放前電影市場的認可,但在成分大于一切的年代,石揮、藍馬、金焰等等一批老上海的電影明星,并沒有繼續成為人們熟悉的人民表演藝術家,而是早早的在50年代被打成右派,石揮自殺,藍馬和金焰的身體垮了,再無力創作,這樣的名單可以列出一批來。“‘22大明星’的出爐,是有很多背景信息的。當時中蘇關系惡化,電影院里的蘇聯明星海報都被撤了下來,中國要樹立自己的明星。另外,1959年到1961年這幾年,電影人的狀態是低迷的。大躍進期間搞‘放衛星’、‘打擂臺’做出來許多粗制濫造的電影,讓電影人很灰心。1959年開始餓肚子,文化部縮減經費,好多演員、導演沒戲拍,閑呆著。1961年夏天,周恩來在北京的新僑飯店開了一個會,宣布了《電影32條》——后來被謝晉他們稱為‘電影憲法’,曾經開玩笑說要刻在石碑上立在上影廠的門口。周恩來在會上有一個講話,要糾正大躍進中不正確的創作態度,要給電影人尊嚴和創作自由。在這些背景下,‘22大明星’被國家選出來了。選的過程也要各方平衡,上海、北京、八一、長春四大廠都要有,老中青都要有,所以當時非常年輕的祝希娟和謝芳僅憑各自的一部成名作《紅色娘子軍》和《青春之歌》就入選了,長影廠的幾位演員也只因為一部《我們村里的年輕人》入圍,其實他們沒有同樣分量的作品來與陳強、秦怡比,有人開玩笑說這幾位是‘被明星’了。”
石川關于“22大明星”出爐過程的梳理,其實也說明了許多“表演藝術家”成不了“人民表演藝術家”這個現實。在獲得組織的認可前,個人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那是那個時代的缺陷,而現在最大的好處就是有足夠的寬容度和個人空間,只要你有才華,就有可能會被人關注。在從前,即便是被組織上認可了,在創作的過程里,他們的困難也和現在有很大的不同。“張瑞芳曾寫文章說過,演李雙雙時有顧慮,不敢放開手腳來表現李準小說里那個潑辣的女性形象,怕被扣帽子。她說,我應該更瘋一些,更傻一些,喜劇色彩更濃一些。這是很大的遺憾。”
現在的電影公司常常為幾億票房擺慶功宴,但大家心里明白電影終究是小產業。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電影上繳的利潤在國民經濟生產總值中名列前茅,而那時候的票價只要1角錢。石川說道:“趕不上煤炭、鋼鐵,但大概排名第八,票房上繳給國家后,再由文化部撥第二年的拍攝經費,四個廠一樣多,這樣上影廠就很虧,他們上繳的利潤最多。而且,當時的片子是統購統銷,不管你之后票房怎樣,賣的時候價格都一樣,所以雖然票房是好的,電影廠卻一直虧損。”
在市場經濟的環境里,這種情況便不再有。賣得好就掙得多,來年的經費就越發充足,是良性循環的過程。這本該是這個時代的優勢,但在良性循環的過程里,演員的酬勞成為一部電影最大的成本——與當年老藝術家們領著固定工資兢兢業業下生活、排小品、串小角色的狀態相比,目前的大部分演員性價比都太低了。
拋開身份與時代:做個好人
正因為市場經濟讓每一部電影都和錢產生了密切的關聯,急功近利是不可避免的,落在演員身上,就容易產生負面的社會影響。相反,老藝術家在道德品質上一直是良性的示范,人們提到他們,第一感覺是“好人”。
自然有人是要將這些差異歸結于社會的,認為當時的社會整體單純,現在太亂了,年輕人難免被影響。
但石川不這么看:“現在能亂得過1949年前的上海?這不是時代的問題,是個人的道德感與自我約束。像張瑞芳、秦怡他們,從來不去打牌、不去應酬,他們對自己有要求。老上海的明星里,也有墮落的,張織云,比胡蝶還早的第一代電影皇后,抽大煙抽死了。還有一些演員吃喝嫖賭也就漸漸消失掉了。拋開演員的身份,我們熟悉的這一批人民表演藝術家,他們選擇了健康的生活方式,追求精神上的單純,這一點,放到哪個年代都是好的。”
石川說的這些在這個時代也有例證。
不炒作、不以去戛納走一趟紅毯為全年主要工作計劃的演員還是大有人在的,他們踏踏實實演戲,有著穩定的家庭,除了與戲有關的新聞,從不主動鬧新聞以便占據娛樂版頭條。把這些標簽念給陳山聽的時候,他立刻就提到了北京人藝的一批演員:“濮存昕、何冰……人藝的演員為什么還保留著,或者說傳承著人民表演藝術家的一些習慣和工作方式,那是因為他們的父輩就是這樣工作和生活的,我們說這是場效應。人藝的氛圍太好,強大到文革都沒有沖散它。我相信文化繼續發展,人們會逐漸意識到,要揚棄而不是拋棄,不要墨守陳規,但也不要全盤都丟掉。”
拋開時代與身份,做個好人也許是人民表演藝術家最樸素的信念。
但我們還想多說一句,這些好人并沒有過上好的晚年生活,或者說,他們現在的生活質量與他們惠及人民的不對等,與他們獲得的全國上下的好口碑不對等。在北影小區里,在上影廠的生活區里,還住著一批一個月只拿兩三千塊錢退休金的老兩口,他們中的一些人曾在1956年開始拿國家一級工資,與周恩來一樣,到了今天,電影票價漲了幾百倍,他們卻在計算著菜價,計算著醫保之外的買藥錢。能否在懷念逝去的人時,多關懷還留在世上的?他們離那一場謝幕,還能有多少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