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莫名
高科技企業工程師,過退休年齡而不能退

清明有閑,讀《知堂回想錄》(下文簡稱《回想錄》)。書是知堂(周作人,號知堂)應曹聚仁之邀,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在《新晚報》連載文章的集合,1970年出版單行本時,作者已作古近三年矣。
知堂在卷首交代寫作緣由說:“古人有言,‘壽則多辱’,結果是多活一年,便多有一年的恥辱。”“富則多事,壽則多辱”,語出《莊子》,知堂一生都在參悟這話。
祖父因科場賄案羈押杭州,十四歲的知堂曾陪侍年余,住在花牌樓與臭蟲為伍,遇上“性生活上的第一人”,鄰家喚作阿三的十三歲少女。少男少女形同兒戲的“性生活”,讓少年知堂“感到對于別人的愛”。半年后,三姑娘死于霍亂。除了難過,知堂心里的一塊大石也放下了。之后,在南京江南水師學堂五年,知堂“除了讀新小說以外,別無國文修養”,當時最喜之書,一是《天方夜譚》,一是《酉陽雜俎》。
知堂的國文積累,大部分來自祖父。“他是個翰林出身的京官,只懂得做八股文章,而且性情乖僻,喜歡罵人,那種明比暗喻,指桑罵槐的說法,我至今還很是厭惡,但是他對于教育確有特殊的一種意見,平常不禁止小孩去看小說,而且有點獎勵,以為這很能使人思路通順,是讀書入門的最好方法。”
因祖父閱讀態度開明,知堂年少時讀書駁雜,如《綠野仙蹤》、《兒女英雄傳》、《品花寶鑒》、《野叟曝言》、皆是。這書單讓人感慨。中國沒有童話。自漢以降,凡有能力的人家,孩子都要讀經?!斗馍癜瘛?、《西游記》一類不能算童話,只是書里有些毫無靈氣的鬼神而已。對舊時的兒童,《西游記》較《封神榜》勝處,大約至少有生氣蓬勃的孫猴子和豬八戒。
1904年冬,知堂與水師學堂同學往北京應考期間,“半做半偷的寫了一篇文言小說——為什么說偷呢,是因為抄了別人的著作,卻不說明是譯,那么非偷而何?”這篇叫《孤兒記》的小說賣給上海一家書店,得洋二十,是知堂人生第一次得稿費。
丙午(1906年)秋,知堂往日本學建筑。日本給留洋中國人的初印象是常見魏晉漢唐遺風。此間,知堂開始學習希臘文,學有小成,譯了本四萬字的《希臘擬曲》文集作紀念。文集賣得四百塊,三百六十元買北京西北板井村墳地二畝,外帶三間房子,后來知堂的幼女若子、侄兒封三、母親、妻子均葬于此。1931年再過三十年,翻譯希臘作品成了知堂的工作,名副其實地做了古希臘譯作集大成者。這是后話。
旅日六年,知堂娶了日本妻子,回到中國那年恰好是辛亥,因紹興地偏一隅,革命和共和似并未波及知堂的生活,大體仍是教書著述。1917年初,即歸國后七年,知堂受邀往北京大學任教,自此永離故鄉。原是說教授新設的希臘文學史和古代英文,卻被臨時安排到國史編纂處做編纂,初級月薪二百四十元。知堂總說不愿染指中國文學,可在北大、燕大,一直以教授國文為生。
人老了,回憶是生活的一部分?!痘叵脘洝分?,知堂用十二篇文字回憶北大舊人,只寫故去的,教授一十四人,職員一人,這一人便是蔡元培。十四人分別是辜鴻銘、劉申叔、黃季剛、林公鐸、許守白、黃晦聞、孟心史、馮漢叔、劉淑雅、朱逷先、胡適之、劉半農、馬隅卿、錢玄同,錢玄同著墨最多。這些人出身不同,性格迥異,辜鴻銘扮相古怪、主張?;?,劉申叔下筆千言、字如描紅,黃季剛脾氣怪僻、固守八部……
須得注意的是校長被稱為“職員”,指職司之員,全不見今日為官校長的威風。
1937年抗戰開始,北大遷往昆明。照校長蔣夢麟之意,知堂與馬幼漁、孟心史和馮漢叔留京,即所謂北大留校四教授,因負了看守校產之責,每人每月發津貼五十元。后來,他應胡適主持的文化基金編譯委員會委托,在家翻譯英文和古希臘文,直到文化基金編譯委員會輾轉香港。1939年1月知堂接下汪偽政府國立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的聘書,3月出任北大文學院院長;1940年12月,汪偽政府通過“周作人為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并指定為常務委員兼教育總署督辦”;10月起兼任東亞文化協議會會長;1943年6月起兼任華北綜合調查研究所副理事長;1944年5月起兼任《華北新報》經理和報道協會理事、中日文化協會理事。后幾個職位所在機構都有日本人背景。
面對日本侵華之現實,尤其在比對心目中的日本人與侵華的日本人之后,知堂說:“日本人愛美,這在文學藝術以及衣食住種種形式上都可看出,不知道為什么在對中國的行動上卻顯得那么不怕丑。日本人又是很巧的,工藝美術都可作證,行動上卻又是那么拙。日本人愛潔凈,到處澡堂為別國所無,但行動上又那么臟,有時候卑劣得叫人惡心,這是天下的大奇事,差不多可以說是奇跡。”如此嚴肅地說出來這段幼稚的話,除了嘆一聲“真乃書生”外,不知該作何解。
1945年12月6日,周作人因任敵偽職務以漢奸罪名入北京炮局胡同監獄,一塊鐫有“圣清宗室盛旻”的田黃章和一只摩凡陀表被偷;1946年11月法院判處他14年有期徒刑,1947年12月改判10年;1949年1月26日獲保釋,從南京坐火車,一路不吃不喝不拉不撒到上海,恰是除夕;同年八月十五,自滬返京。知堂寫監獄生活的文章只有一篇。關于漢奸的身份,《回想錄》未談,也無從談。
共產黨接掌政權,知堂想尋得新政權諒解,結果不必說。在中國,莫說確有污點,就是曾經出生入死的,不得善待善終者何止萬千?就周作人而言,新中國不僅未置其于死地,還給他生存的旮旯,讓他做喜歡且勝任的事情,已較許多同儕好。
文化大革命知堂在劫難逃。面對暴力,知堂幾次向組織(街道派出所)請求用安眠藥了卻生命,自然無人理會。最終,獨自依案死在苦雨齋中。
兄弟反目這件私事,知堂不愿啟齒?!痘叵脘洝酚小恫晦q解說》上下兩篇,正是為兄弟失和所作。從楊惲《報孫會宗書》、嵇康《與山濤絕交書》說到《蘇格拉底之辯解》,再說到倪云林的“一說便俗”和《水滸傳》中林沖向薛霸求饒。有些事是寧死也不該說、不想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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