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劉建鋒 民間學者熊偉在烏坎居住、參與組織選舉,長達3個多月,不論在官方還是民間,都對其有所爭議。
有的官員在選舉現場對其不置可否,陸豐市一位民政官員則對經濟觀察報記者表示,熊偉的做法把鄉村治理制度設計上的一些問題暴露了出來,熊偉提出的村民代表被村委會操縱、村委會不召集村代表會議,這個問題其實民政部門也在遞交報告向上反映。
而民間,烏坎村有熊偉的鐵桿支持者,也有不少反對者。不久前,熊偉與烏坎村民張建興還在微博上爭吵反目。2012年4月,記者第四次來到烏坎采訪時,張建興解釋,自己與熊偉存在觀念差異,有所誤解。熊偉實際上幫烏坎村民在選舉安排上討還了更多的自主權,或者說,鎮政府雖然有意繼續大包大攬,但由于熊偉出謀劃策,政府逐漸學會了尊重村民的做法。
楊色茂認為熊偉起了很好的作用,不過他更希望熊偉把自己看作是“顧問”。林祖戀高度評價熊偉作用“功不可沒”,但也指出,其作為外來者,介入方式還不夠成熟,有時過于堅持自己的意見,在人事上也沒有完全掌握好介入的分寸。
對此,學者并不從成敗角度考慮,他們認為參與本身便意味著政府與民間的雙重進步。這進步來源于日益嚴重的社會問題,由于廣東省經濟發展較快,基層矛盾凸顯,社會群體性事件頻發,而政府的應對能力總是有限的,必須強化提高社會自治程度,組建和完善社會組織體系。
“熊偉去烏坎幫忙,并且獲準留下來,是一個好的方向:民間組織或者學者個人開始參與到沖突最尖銳的基層的治理。”中山大學教授郭巍青對記者說。
中山大學公民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朱健剛也對熊偉主動介入和有關方面容許的態度表示贊賞。他認為熊偉在烏坎,不僅是提供智力支持,最重要的是他代表社會組織介入治理,不論他最后是成功還是失敗,存在本身就是意義。
“民間學者和社會組織參與基層具體事務的管理,意味著政府不再是一切全包的思維方式,不再是一切都必須由政府安排才算數的行為方式。”中山大學學者陳江華說,“這個時代,社會需求極大擴張,政府想攬也攬不下來,只有放手讓更多的組織提出意見、參與管理。這本身就是‘還權’。”
察哈爾學會副秘書長、南方日報評論員周虎城表示,烏坎事件中,省內外學者在廣東省委決策過程中組織學者討論提建議,之后又有人介入烏坎村的治理,這本身便是大事,在本質上是一種治權共享,只不過還處在早期階段、稍顯稚嫩而已。
惠州市龍門縣縣委調研室主任胡著好以為,一個組織嚴密的綜治信訪維穩系統,是確保放開社會組織參與治理初期,不會因為政府和社會組織經驗都不足而出事的基礎之一。廣東省之所以能大力推進社會建設,將一部分權力歸還給社會組織來實施,也是因為近年在處置基層危機中,學會了一套保持快速反應、綜合維穩的辦法。
雖說社會輿論和廣東省官方,已經在歸還治權、培育社會組織參與管理上,做了多重準備,但正如熊偉介入烏坎治理顯得稚嫩生疏一樣,廣東省目前正式登記注冊的社會組織中,除行業協會外,成熟的不多,遠遠不能滿足社會的需求。
公民培養者
烏坎事件中,村民最大的失誤是9月21日那天有“打砸”現象出現。這是林祖戀等烏坎新任領導者的共識,也被中山大學學者陳江華認可。
陳江華曾在臺灣考察了幾個月的社區大學,他以為,臺灣公民社會的形成,與社區服務機構關系密切。“與老百姓一起學習,學會擺脫暴力思維,學會講道理,學會談判,學會妥協”,這是促使他參與創辦中山市古鎮社區學院的初衷。
中山市古鎮,是聞名的燈飾之都,是國內最大的燈飾專業生產基地和批發市場,全鎮年工農業總產值200多億元,稅收10多億元。這里的居民,絕大多數從外地來,或開店設廠,或打工。一個鎮上,能豎起數家五星級酒店,卻深藏著治理危機。
本地人坐擁財富,卻在外地人看來文化水平不高,而本地人歧視外地人窮困,不肯通婚。
2010年,古鎮副鎮長官華有鑒于廣東其他地區外來工群體事件頻發,外來工對古鎮的歸屬感欠缺,而本地人社會責任感不強,對公共事務、公益活動的參與度不夠,遂想創辦一個機構,由政府出資購買服務,專業地深入社區,為社區治理探索路徑。
官華找到學者高戰,高戰找到此前專門調研過臺灣社區大學的陳江華,陳江華說,自己當時也正欲將培育公民社會的想法付諸實踐。
2011年3月31日古鎮社區學院揭牌成立,由古鎮政府出資向中山大學購買服務,中山大學以派出學者主持和講課、帶領社會實踐、推廣社區服務、培養本地志愿者團隊的形式,提供產品。
他介紹,學院通過組織外來工參觀尋訪古鎮人文舊跡,感受古鎮文化;通過辦學,讓本地人親眼見識到外來工的樸實優良。“學院對所有人免費開放,一年吸引了4820人參與,固定學員有1229人,每個人還能影響到至少兩三個家庭成員。開免費課程培育技能在其次,最要緊的是讓所有能影響到的人,打破地域屬性的鴻溝,學會溝通,學會與他人共處。讓本地人與外來工交成朋友,培育一些不分來源地的志愿者隊伍。”
經過一年的努力,學院已經形成了影響,下一步。要把社區學院辦到村里去。前期調查已經在做,初步計劃每個村都設一到兩個點,以更貼近地提供服務。陳江華認為,中國目前正處于社會巨變時期,公民社會的形成卻前景堪憂,社會中堅力量,如果不能擺脫清談,不能主動參與到構建理性和平的公民社會,社會很可能會陷入民粹主義的深淵。
組織孵化器
中山社區學院這樣的組織,從創立之初就拿到政府的服務訂單,因而資金使用充裕。但記者在廣州、深圳、東莞等地調查了解,許多新注冊的組織,因缺乏資金來源,未能競爭到政府的訂單,處境艱難。
對此,廣州市和東莞市采取的辦法是,選擇一批新成立的組織,為之提供辦公場地、辦公設施和補助部分人員經費,即政府搭建孵化器平臺。在此平臺中,組織最多可以留駐兩年。
這類組織多為社區服務類,諸如愛苗、瓦藍棧、天使家園……
東莞市將可以納入孵化基地的組織,分為萌芽型、初創型和支持型。萌芽型著重強調其“宗旨方向正確、公益服務性質鮮明、有良好的發展前景、處于醞釀階段”;初創型,則著重強調其社會需求高、發展前景好、服務潛力大;支持型,即指發展比較成熟并更夠為社會組織提供服務具備帶動作用。對這三類組織,既提供政策、更提供資金和組織運營機構的支持,據東莞市民間組織管理局透露,東莞市已經通過一項決議,拿出1000萬元財政資金用于社會組織建設。
深圳市,則在2009年,從上海引進了上海“NPI公益組織發展中心”(恩派),2010年1 月8日“深圳恩派公益組織發展中心”成功注冊。深圳市采取的是政府在深圳市社會組織孵化實驗基地,購買恩派的服務。
當年,由恩派選擇了6家公益組織,為其提供包括辦公場地、辦公設備、能力建設、管理咨詢、財務托管、協助注冊、組織評估、籌資中介、信息共享等支持性服務;另選定4家公益組織提供上門孵化服務,包括能力建設、戰略咨詢、組織評估和資源平臺搭建。
中堅力量尚薄
2011年8月,東莞公益慈善類社會組織登記不再需要業務主管單位,可以直接注冊登記。曾多年從事助學公益活動的張坤得知消息后,去申請登記了“東莞千分一公益協會”,工作人員將名號上報,省民政工作人員認為“千分一”的名號有誘導強制之嫌,要求張坤改名登記,張坤拒絕。此事被媒體報道后,9月,省委書記汪洋做出批示,推動“東莞市千分一公益服務中心”注冊成功。
這消息一經傳播,廣東省的基層社會組織登記出現快速增長,東莞市的公益慈善類社會組織在半年多時間內增加了56家。
但經濟觀察報記者調查發現,這些組織絕大多數資金薄弱,有的甚至沒有啟動資金,完全依靠政府提供的孵化基地而存在,包括社會需求旺盛的聾啞人服務和防家暴類組織。
東莞市民間組織管理局干部告訴記者,在政策可以直接注冊登記之后,工作人員是逐個打電話邀請過去曾提出申請的組織來登記,其中不乏有籌款能力的。但現在,絕大多數還太弱小,必須依靠政府扶持。政府扶持的辦法,一方面通過與深圳恩派合作組建了東莞公益創投,一方面還提供孵化基地。
而張坤領導的“東莞千分一公益協會”,自從2011年10月1日注冊成功后直到2012年2月,一直沒有正式運行。張坤告訴記者的理由是:一、理事會內部認識存在差異,是堅持過去的單純搭建平臺、由捐助者自己與學生實施捐助,還是改換模式,接收社會資金,直接成為資金撥付者,爭議頗大;二、對管理者有擔心。張坤自稱過去多年一直做外省助學,與東莞市歷任主政者的慈善理念不合,曾屢受打壓,一旦法律法規不熟悉或者資金運行出漏洞,便會被擊得粉碎。
張坤注冊成功前,其團隊是成熟的民間助學組織的代表,但注冊成功后,反而跌落到稚嫩的困境,缺乏智力支援和組織協助,這實是社會組織的另一重處境。
順德市大良區的社工服務,部分由“啟創”獲得,3月,其服務人員告訴記者,順德注冊成功的社工機構很少,主要是如果拿不到政府購買服務的訂單,生存就會非常艱難。而且,即使政府購買服務支付的資金,還需要繳納稅款,社會組織的需求空間很大,但支持力度仍然有欠。
東莞的一位資深公益人認為,現在缺乏制度嚴密的到位的監管,有了錢很容易出問題,許多民間組織沒有長遠的規劃,管理混亂、財務不透明,缺少真正的專業人才,甚至連像樣的項目計劃書都做不好?,F在有的公益團隊最缺的還是領導藝術與管理能力。
4月中旬,記者就此采訪了廣州市民政局社工處處長楊海清,他表示,問題是雙向的。一方面是很多新的社會組織缺乏資金支持,另一方面卻是人才匱乏,有很多社會需求,缺乏好的人才來做事,這比資金問題更大,而且一個好的社工人才,必會形成良好的資金籌措機制。當務之急是希望社會高素質人才,能夠放低身段,參與建立和引領社會組織。
5月消息,為培育發展民間組織,廣東省財政立項安排了省孵育專項基金。廣州由市福利彩票公益金立項安排500萬元作為啟動資金,用于培育50個公益性社會組織、資助50個公益項目,并對市級行業協會實施財政專項補助制度。深圳社會福利公益金安排3760萬元作為社會組織發展專項基金啟動資金。
社會大樞紐
2012年2月27日,廣東省委書記汪洋在全省社會工作會議上表示,要把工會、共青團、婦聯等群團組織打造成為樞紐型社會組織。
事實上,在此次會議之前,廣東便已有一些社會組織,承擔起了樞紐性的作用,他們不但自我發展良好,還在廣東和全國范圍內,幫助了許多社會組織的發展。
2010年12月3日在深圳注冊成立的深圳壹基金公益基金會,是中國第一家民間公募基金會,它履行了一個大型樞紐型公益組織的角色。在2011年一年,壹基金策劃了多個項目,動用3000多萬元的資金,在全國范圍內聯合200多個社會組織來共同實施。
現任廣東省社工委專職副主任劉潤華對記者回憶了壹基金這樣一個大型樞紐型組織在深圳注冊的過程:“社會建設應該動員社會參與,廣東應該創造條件、最大限度吸納社會力量。我們的政策法規對于民間發起成立公募基金會沒有障礙,而‘壹基金’組織完善,是經驗豐富的公認的好的團隊,有好的理念、好的業績,不讓獨立登記,是沒有道理的事情。
“當時我跟李連杰一點也不熟悉,就是看了壹基金未來堪憂的新聞,想了一個月。后來我就給我的老領導、原民政部救災司司長王振耀打了一個電話,我說你跟李連杰先生說說,看他愿不愿意來深圳。李連杰先生大概想,這怎么可能呢?王振耀說你去不去,行不行?他就派了一個人過來,現在的壹基金秘書長楊鵬。
“楊鵬從下飛機到上飛機回北京,總共不超過六小時,中間我陪他吃了一頓飯。我拿出了民政部跟深圳市政府簽的部市協議,我說這是民政部授權我可以做這個事,因為沒有政策的障礙,沒有法規的障礙,我都給你辦了。”
“他說還有什么,我說什么問題都沒有,你把資料準備好,在保密的狀態下,我給你做成。我為什么保密?因為我知道這個敏感,如果不保密的話,萬一有領導說這個慎重一點?。ㄉ髦赜肋h是對的嘛),說完了慎重你繼續辦,那你不給我面子啊,這不很傷感情?有人講,這個沒有報告是不對的,我說報告絕對辦不成啊,是不是這個道理?我是所有手續辦完了,再報告給李立國同志,李部長說這個事情做得好。”
2010年1月在深圳成立的恩派,也是劉潤華在深圳期間引進的,它的定位也是樞紐型組織:“公益組織孵化器應用‘社會力量興辦、政府政策支持、專業團隊管理、社會公眾監督、公益組織受益’的模式培育和扶持初創期民間公益組織發展。”
而恩派自身成立時的支持者,是由上海南都集團有限公司注資成立的南都公益基金會。
南都基金會的使命也明確表述為:“支持民間公益……資助優秀公益項目,推動民間組織的社會創新,促進社會平等和諧……基金會的三大資助方向是:發起、支持行業發展的宏觀性項目,資助支持性機構、引領性機構和優秀公益人才的戰略性項目,資助農民工子女教育、災害救援等特定公益領域的項目,同時開展指導三大資助方向的戰略性、政策性研究。”
壹基金、恩派和南都基金的實例,展示了在社會組織發展極度欠缺的時代,通過發展樞紐型組織,能起到四兩撥千斤的妙用。
據南方日報報道,2012年5月16日上午,廣東省總工會牽頭成立職工服務類社會組織聯合會,聯合會《章程》規定,未經過民政部門注冊登記的職工服務組織,可申請登記為備案會員,作為本會支持和培育的對象,具備相應條件并經過合法注冊登記后,可成為正式會員。
由于“工青婦”有著先天的官方色彩,他們成立樞紐型組織,是否會以婆家的身份對相關的社會組織過度干預呢?記者對社工委專職副主任劉潤華講述了采訪深圳獅子會兩位前任總監的見聞——深圳獅子會成立早期因主管單位過度干涉造成的種種艱難。
劉潤華在回答時著重強調了樞紐型社會組織要確立市場化的原則,要在平等、互助、自愿的原則指導下。他也解釋,改革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只要堅持符合市場經濟體制下社會改革的大方向,“只要我們保持向前,保持向著正確的方向,那就是進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