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走后
章敬平
法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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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經歷過戴帽的屈辱,你也難以理解“摘帽”的意味。1977年5月13日,一生看重“人的尊嚴”的章乃器,帶著殘缺的尊嚴,以一個“摘帽右派”身份,不情愿地離開了人世。
章乃器,是歷史教科書中的人物,今人關于他的模模糊糊的印象,來自史上著名的“七君子事件”??谷諔馉幦姹l之前,山河破碎風飄絮,賣掉小洋樓支持抗戰的章乃器,和他的另外6個朋友,抨擊國民黨獨裁統治,呼吁國民黨停止剿共,組成抗日民主統一戰線。忙于剿共的國民黨惱火了,把他們7個人送進大牢,同情支持他們的人們,將章乃器和他的朋友尊稱為“七君子”。
除了模模糊糊的“七君子”事件,今人對章乃器這個鮮活的聲明可能知之甚少,把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的章乃器,是解放前上海赫赫有名的金融家,社會名流,風流倜儻,特立獨行,性情率真,脾氣倔強。盡管坐牢,部分是因為親共,章乃器并沒有加入共產黨,建國前夕,他和三兩個朋友,組建了中國民主建國會,和中共做起了朋友。當中共在天安門城樓披紅掛綠,鳴炮宣告新政權的誕生時,他們沒有忘記這個老朋友,不但委以糧食部長的重任,還給他戴上了全國政協常委、全國人大代表的紅帽子。
一時間,從香港返回大陸參與新政權的章乃器春風得意,豈料,天有不測風云,好景不長。章乃器在1957年“反右”運動中遇到了大麻煩。中共最高領導人點了他的名,說他是右派的“老祖宗”。偉大領袖“金口玉言”一出,“右派”這頂帽子從此成為壓在章乃器頭頂的一座大山,將他做人的尊嚴,壓得粉碎。
右派,是法國大革命時期誕生的名詞,指的是那些坐在議會右側席位的代表,他們擁護君主制,贊成貴族特權。在中共領導人將“右派”這個名詞,當作一頂帽子扔在章乃器頭上的時候,“右派”意味著反動。反動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將和“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這些“四類分子”一起,淪落為政治賤民,成為“黑五類”,成為“地富反壞右”中的一員。
尊嚴,在他成為政治賤民的這一刻,蕩然無存,他口口聲聲念叨的憲法賦予公民的政治權利,統統見鬼去了。他所在的民主黨派見風使舵,開除了他的會籍。何止政治權利,人身權利也無從談起。70歲那年,他在回憶錄中說,挨打,是家常便飯,有人用鋼絲包橡皮的鞭子打他,還有人試圖用辣椒水灌他的鼻腔。
那時那刻,誰要跟章乃器說“尊嚴無價”,他可能會嚎啕大哭?,F實告訴他,他喜歡反復引用的憲法幾成廢紙,他掛在嘴邊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已成笑話,他所主張的尊嚴,不但很廉價,有時候還不名一文。
章乃器對尊嚴的捍衛,總是顯得那么不合時宜。中共最高領導人提到他的時候說,“愿意帶著花崗巖腦子去見上帝的人總是有的”。他說,人民代表可以不當,委員、部長可以不做,人還是要做的。做人,就要捍衛人的尊嚴??墒?,右派哪能算人,能有什么尊嚴,什么糧食部長,什么全國政協常委,在“反右”斗爭中,不過是一個過街老鼠。一浪高于一浪的批斗中,他不再是什么“七君子”,而是“四大右派”,人人喊打的日子里,就連少不更事的兒子,也被人慫恿著,在批判大會上與他“劃清界限”。
現實的險惡,究竟在章乃器的心田激起多少波瀾,隔著歷史的塵埃,已經難以揣度,可以肯定的是,在生活壓力和生命尊嚴的夾縫中,他很掙扎,很痛苦,很扭曲。有一天,中共一位領導人找他談話,請他“服從組織”對他撤職的處理,他為自己辯解,說到一半,揚長而去?;丶业穆飞?,這個“四十萬右派中的硬漢子”就后悔了,又給那個高官寫信“請求原諒”,向他“伸出救援之手”。
晚年,不堪政治折磨的章乃器,好像慢慢低下了高貴的頭顱,不再糾結于尊嚴的有無和大小。1975年,中共釋放戰犯,不想再做反面教員的章乃器給中共最高領導人寫了封信,言下之意是,他們都能特赦,我比他們總好多了吧。黨的代表很快來了,年過古稀的章乃器,承認自己犯了錯誤,就這樣,這個當初堅決不肯在右派結論上簽字的章乃器,這個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是“右派”的章乃器,摘掉了“右派”的帽子,但是,黨的代表沒有宣布為他平反,這一點讓章乃器頗為不悅。按照當時的說法,這叫“摘帽右派”,怪怪的,叫人難受。好在生活費提高了,要不是四人幫搗亂,他還可能增補為全國政協委員、財政部顧問呢。
他本來可以等到英雄歸來的日子,可是身體不允許。1977年春天,病入膏肓的“摘帽右派”章乃器,告別了這個80年來給他無上榮光又不盡屈辱的世界。不敢張揚的人們為他開了一個一分為二的追悼會,一方面肯定他“在歷史上為人民做過好事”,另一方面指出他“犯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錯誤”。生前,對于批判他的人,他說過,國民黨最高領導人親自下手令,給他官做,他也沒干,說他反黨反社會主義,是對他的靈魂判死刑,他絕不接受?,F在,他的靈魂還得接受這一點。完全摘除“摘帽右派”的帽子,還要再等三年,等到撥亂反正的中共中央為他徹底平反。
海峽兩岸的歷史有時候存在驚人的相似。章乃器去世那年,臺灣也發生過一次摘帽的事。時任行政院院長的蔣經國在一份絕密文件中,用紅筆刪除了“矮鄧”的字眼,而后對他的秘書說,以后,這類侮辱大陸領導人的字眼不要再用了。矮鄧,就是鄧小平。出于對中共奪取政權的忿恨,國民黨的政治文件中常常用各種侮辱性的詞匯,指代中共領導人,鄧小平因為身材矮小,被稱為“矮鄧”。遺憾的是,蔣經國為鄧小平摘帽主要原因不是敬畏人的尊嚴,而是他對兩岸關系有了新的政治主張。
重新掌握中共政治大局的鄧小平,和他的政治伙伴們,為什么發動摘帽運動?是因為政治主張,還是因為人的尊嚴,抑或兼而有之?無論如何,摘帽在章乃器辭世后幾年,成了一場大規模的運動,成千上萬丟掉“地富反壞右”帽子的政治賤民喜極而泣。
如今,你可以從平等、人權、和憲法的角度審視這個荒謬絕倫的“種姓制度”,但是,我想立足于“人的尊嚴”來考察章乃器的不幸。雖然我們的國家已經將“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寫入了憲法,一些致力于法學研究的人們并不覺得事情可以到此結束,他們發表論文,倡議國家將“人的尊嚴”寫入憲法。從法理學的角度,要不要這樣做,是可以討論的。從現實出發,我覺得是有必要的。為什么一部分西方國家將“人的尊嚴”,在“一戰”、“二戰”之后,由倫理問題變成了法律問題,還不是諸如納粹迫害猶太人的慘絕人寰嗎?同樣,鑒于章乃器的悲劇,鑒于“右派”、“四類分子”、“黑五類”、“二十一種人”還歷歷在目地存活于許多中國人的記憶,我希望我們的國家也能夠將“人的尊嚴”法定化,白紙黑字地寫入憲法。
這樣做是因為,“人的尊嚴”猶如“皮”,“人權”則是“毛”,沒有“人的尊嚴”,奢談“人權”,豈不成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笑話。正如上世紀60年代初坐在火山口上憤怒莫名的章乃器,在呈送全國政協的那張紙片上所道:“當一個人的人格尊嚴得不到尊重的時候,還能談得到什么人身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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