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歐陽艷琴 10月29日，大霧。河北省香河縣蔣辛屯鎮梁家務村，與首都北京之間幾乎只相隔一條潮白河。這天晚上，梁家務村黨支部選舉投票。
在過去十多年時間里，這個村莊都是一位村支書——梁建中。他和前任村委會，都在上半年備受關注的“香河土地案”風暴中下了臺。
29日晚的投票以梁建中的大侄子梁春雷落選而告終。
一場“血案”在投票結束后大約半小時內發生了：梁建中、梁春雷等人將村主任程偉打倒，而程偉用刀刺中當天參加選舉的黨員、梁建中另一個侄子梁猛，致其身亡。
在梁建中擔任村支書期間，程偉家的4畝耕地，連同全村的另外700余畝土地，被強制要求收歸至村委會統一經營。
程偉和數百名村民則在今年上半年投票將村委會罷免下臺，梁建中也在“香河土地案”的風暴中停職。26歲的程偉以“均分土地”的承諾，被村民集體選舉為新村主任。
由于發生在選舉的時間點上，且涉及多人打斗，香河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出動了多支中隊偵查。據悉，香河縣檢察院已對程偉、梁建中、梁春雷進行了批捕。
選舉現場
選舉定在10月29日周六晚上7點開始。參加選舉的一共有40名黨員，有兩三人缺席。
至少在過去的十來年里，趙德全都沒有參加過村里的選舉，沒有投出過任何一票。“都有五六年沒有參加黨支部生活了。”
58歲的段寶忠過去的十年里也僅僅參與過一次投票，五六年前的村委會選舉，選舉并不是自己滿意的人，他就再也沒有參加過選舉。
一輛鎮派出所的警車停在村委會大院里，以保證選舉的正常秩序。
程偉、村委會委員丁萬成以及梁家多人也都在村委會大院，時不時會有人趴在會議室的窗外，觀看里面的情形。
整個投票過程并沒有出現異常，“挺肅靜的。”段寶忠說。
第一輪投票，58歲、從蔣辛屯鎮農業服務中心副書記崗位內退的田立中，27歲、僅一兩年黨齡的梁春雷，均獲得了22票。60歲左右的段寶忠、寧術來則列于其后。這四個人成為了候選人。
而在第二輪投票，梁春雷以1票的劣勢被淘汰出黨支部——田立中26票，段寶忠、寧術來各21票，梁春雷20票。
選舉投票宣告結束。
血案現場
當晚的投票結果，在村民們看來，意味著“梁氏家族”失去了過去十多年來對村黨支部、村委會的領導，甚至失去了對村集體決策的影響。
副鎮長高大永宣布散會，其他人陸續離去，田立中、段寶忠、寧術來以及鎮政府工作人員留在會議室。按照程序，投票勝出的人“要表個態”。
“既然大伙兒信任我，讓我當這個書記……”田立中剛講了這么兩句，梁建中和梁春雷出現在了會議室。
關于接下來的情節，本報記者采訪時聽到了兩個版本。
有三位目擊者是這么說的：
會議正在進行，梁建中或梁春雷踢門而入，指著副鎮長高大永等人說：“你們這么做不合理??！”鎮政府工作人員回應說：“合理不合理回頭再說，你先出去，我們正在開會呢。”
站在門外的村主任程偉也接了話，叫梁建中和梁春雷出去，并說：“有什么不合理的，不都是按程序來的嗎？”
“梁建中出門的時候拱了一下程偉的肩膀，程偉問：‘你拱我干啥？’梁建中扇了程偉一個嘴巴，梁春雷舉起凳子就砸。‘乒乓！’程偉當時靠墻下去，幾乎就倒在地了。”
大約有六七個梁家的人進到會議室里，將程偉圍起來打，直到被圍觀者拉到大院里。
打斗波及到了剛剛被選上黨支部委員的段寶忠和寧術來。正在拉架的段寶忠頭部被人從后面打傷，棉襖扣子被扯開。
后來，程偉從地上爬起來，開始和梁氏在院里的對罵。
梁建中一個侄子準備進會議室，被站在門口的田立中一把抱住，而梁猛則從田立中的左邊進去了。大約只有半分鐘時間，梁猛倒著退了出來。隨后，倒地。
梁猛身下很快流了兩攤血，事后有人說，正是當梁猛進到會議室時，站起來的程偉向外刺了一刀，正中梁猛心臟。
兩家人把梁猛抬上了自家的黑色小轎車送往醫院，但不久便傳來去世的消息。
不過，梁建中的四哥、梁猛的伯伯梁建立則不這么說。“選舉結束后，前任書記梁建中講了兩句話：‘不管是誰干這書記，都要為老百姓干點好事兒，讓老百姓將來好著點兒，規劃好點兒，不能瞎干。’說了兩句，程偉在外面就罵：‘現在這沒你說話的權力’！”梁建立說，因為這個，雙方發生了沖突。
在打斗進行的過程中，本來停在院內以維護選舉秩序的派出所的警車，一直沒有出現在現場。
在梁猛被帶走后，鎮政府的工作人員將大門鎖上，將梁家人擋在門外，以阻止可能繼續發生的打斗。直到縣刑警大隊的人趕到，沖突才算平息。
土地糾紛
兩方的沖突早在今年上半年就發生過。
村主任程偉的姐姐程林說，在今年上半年三四月份，村民集體聯名和投票罷免村委會的過程中，程偉和梁建立就發生過一次肢體沖突。
梁建立說這個村子已經形成了兩派：前任書記梁建中和村主任趙國慶等人是“這邊”，新村主任程偉及村委會、即將產生的新黨支部成員是“那邊”。
這一個冠有“梁”姓的村莊，曾經是梁務鄉的中心所在地，梁氏是大戶。梁建中這一輩，親兄弟總共有7個，算是全村男丁最多。
梁建中排行老七，人稱“大石”，他在村中的宅子占地約一兩畝左右，門口有兩個大石獅子。
梁氏家族兩三年前在村里建了一個養豬場，另外還承包了一個磚廠。
梁春雷和梁猛各有一個建筑隊，梁建立說，梁猛年收入二三十萬，有一個一歲多的兒子。
在一兩年前，梁建中擔任村支書期間，梁春雷和梁猛都入了黨。梁家務村黨支部，40歲以下的總共是十五六人，40歲以上的有二十多人，梁猛在村里幾乎可以算是最年輕的黨員之一。
相比來說，這個村里，姓“程”的只有幾戶。村主任程偉的父親兄弟三個，程偉自己只有一個雙胞胎姐姐。
程偉1.8米的個頭，瘦，初中學歷，再過一個月就要當父親了。
在一年之前，他只是一個在親戚家的屠宰場殺豬的年輕人，從不參與村里投票選舉等各種公共事務。
因為年齡相仿，程偉的姐姐程林說，程偉與梁春雷、梁猛，都算得上要好的朋友，誰家有喜事，另外一方都會上門“隨份子”。
不管是梁建立，還是他所指的“那邊”，都把雙方的矛盾歸結于一年前開始的“土地流轉”，以及今年上半年村委會的罷免和重新選舉。
2010年11月份，梁家務開始土地流轉，包括程偉在內的130多戶村民被要求和村委會簽訂協議，將土地承包經營權收歸村委會——這意味著程偉家以后可能將無地可種。
“流轉”涉及600余畝分產到戶的口糧田、100多畝村里的機動地。一些村民發現，“土地流轉協議”上寫明，土地流轉后除了種植、養殖，還可以用于建設。
包括程偉在內的60多戶村民，自始至終并沒有同意和村委會簽訂“土地流轉協議”，主因是認為土地補償“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丁立貴是村里第8個簽訂流轉協議的，就在他簽字之后，地里用于引水灌溉的變壓器被拆除了，電線桿被弄斷了，大線也被絞斷了——不管是否簽字同意，地都沒法種了。
矛盾擴散開來。
罷免風波
灌溉設施被破壞之后，梁家務的村民們開始不斷上訪，從蔣辛屯鎮政府，到香河縣信訪局、民政局、國土資源局、縣委組織部，廊坊市信訪局、國土資源局，然后又到了河北省信訪局，今年2月，到了國家信訪局。
上訪人數最多的時候，這一個1800多人的村莊，一天里同時有三四百個人到蔣辛屯鎮政府門前聚集。
村民們要求廢除“流轉協議”，停止強制流轉，“鏟除村霸，罷免村委會。”
程偉是在這一次集體上訪行動中的主要參與者之一。為此，他停掉了原來屠宰場的工作。
大約在今年2月底，蔣辛屯鎮領導接待梁家務村民上訪時說：你們走罷免程序吧。
一個月之后，村民的集體罷免程序正式啟動。
起初，一份超過75%的選民簽字要求罷免村委會的聯名信送至蔣辛屯鎮政府，蔣辛屯鎮政府把全村選民名單張榜公布，并在一個星期之內補登了漏登的選民后，罷免第8屆村委會的投票開始了。
據丁立貴等人說，全村“85%以上有投票選舉權的人參加了投票”。
而另一位村民的描述是，那一次罷免投票，“快入土的老人都參與了”。
村委會就這樣“下臺”了。
村支書梁建中隨后亦被停職。
新的村委會選舉緊接著開始。
程偉當選為村主任。新村委會對村民們的承諾是：“均分土地”。
這一承諾包括兩個方面：第一，廢除去年土地流轉協議，將口糧田分還到戶。從7月1日村委會“上臺”以后，這一點在某種意義上已經實現了。新村委會甚至還免除了村民的自來水費。
但“均分土地”的另一方面，涉及到過去十年間村集體機動地的承包問題。新村委會承諾，要“找回”前幾任村委會承包出去的機動地，分配給村民。
在農村，集體土地承包出去獲得的經費，應該是村里最大的一筆收入。按每畝每年100元的承包費，那么梁家務村約1200畝機動地，每年的收入應該在12萬元以上。
村民們說，村里的收支情況從未公開過。在早些年，村委會曾要強行收回某村民承包地，梁建中還被村民段學軍等人告上了法庭，一審敗訴。
程偉與丁立貴成為了村主任和副村主任，上任后，卻也從來沒有拿到過村里的賬目。誰在承包機動地？是否合理合法？有多少收入？他們至今還不清楚。上級單位受理了審核梁家務村財務的請求，但只答應清查近兩年的賬目，而直到目前還沒有結果。
在梁建立看來，新村主任程偉“只會鼓動老百姓告狀”。
選舉風波
田立中成為這一次村委會向鎮里推薦的支書人選。
他當過兵，在香河縣水利局、蔣辛屯鎮農業服務中心任過職。
選舉之前，鎮里委托村委會去摸底。“我們走訪老百姓，也都對田立中挺信任的。”丁立貴說。
丁立貴說，他和程偉還走訪了本村的黨員，結果大部分人都表示同意田立中當書記。
當時他摸底的10個人，“全是踏實、老實的老黨員”，像上半年被罷免的村主任趙國慶、村委兼會計喬學文等黨員，“是被我們罷下來的，不可能找他們，他們想選誰選誰。”
在摸底過程中，也有人表示對田立中并不完全認可，“田立中雖然正直實誠，但畢竟老實，在咱們莊里這么復雜的形勢下，田立中敢干不敢干？”
丁立貴對他們說：“敢干不敢干不是你們要考慮的事情，如果你們認為他正直，你們選了他，他是共產黨員，他不干也得干。”最后，“我說，我不強求你們去投誰，你們一定要拿出你們的良知，按自己的心聲，不要因為怕誰就投誰。”
在摸底結束后，鎮里曾經找田立中談話，說：老百姓、60%的黨員以及村委會都支持你當書記，但是我們不能任命，還是要選舉，選上了你就當。
在村支部選舉前，田立中的戶口從縣水利局遷回了梁家務村。
而這些“摸底”工作，在梁建立等人看來，就是程偉等新任村委會干部在給自己那一“派”拉票。
在選舉前一天晚上7點，程偉組織村委會、村民代表和田立中等10多名黨員召開了一次“座談會”。“本來是想聊聊，摸摸底，了解大家明天會選誰。”丁立貴說。
會議開了十來分鐘，村主任程偉問：“大家看看，明天村支書選誰會比較合適？”這時，遲到了的田立中正好推門而入，一位黨員便說了一句：“選田立中還不行嗎？”
但討論并沒有進行下去，一位老黨員說：“要選誰我們黨員心里有數。”所以，座談會總共只開了一二十分鐘就結束了。“座談會”同樣沒有通知梁氏叔侄三人，以及前任村委會里的黨員。于是，梁家的人得到消息后，便懷疑這是村主任程偉在“拉票”。
29日當晚，“血案”發生后，在程偉的催促下，鎮政府工作人員在村委會的廣播里向全村公布了投票結果。
但經歷了“血案”，田立中的家人卻不太樂意他接下書記這個職務。段寶忠受了傷之后，幾天都沒怎么吃飯，妻子說，結婚三十多年來，從沒有見過他像現在這樣會哭。“村里這么亂，沒法管理了。”段寶忠流著眼淚說。
而丁立貴則一再認為，如果村里的土地問題早已解決，如今也不會出這一命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