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張偉劼/文 1922年,他出生在葡萄牙一個貧下中農家庭,自幼隨著父母走南闖北。他在一所技工學校里接受教育,雖成績優異,卻因經濟拮據不得不中斷學業,成為一名無產階級勞動者。他當過鎖匠和技師,同時翻遍了街道圖書館里所有的文學作品,自學成才。25歲時,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沒引起多大的反響。在接下來的20多年里,他鮮有作品發表,因為他覺得自己“沒什么可說的”。直到年屆五十的時候,他才開始真正以寫作為業,60多歲時終于成名。76歲,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這可以被看作是一個勵志版的名人小傳,該故事可以告訴你的是,想成為超級成功人士,哪怕是從退休年齡開始努力都不算晚。從人生的意義上說,正是死亡近在咫尺的可能,才逼得人拼盡老命去爆發,去開拓自己的無限潛力。這個故事的主人公、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曾說:“我已經不年輕了,所以每一部新作品的開始,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挑戰。我寫的每一本書都有可能是我的絕唱,如果我的最后一部作品不盡人意,那會是很可怕的?!?
薩拉馬戈曾在他于2005年出版的小說《死亡間歇》中想象了一個死神停止工作之后的世界。從某一天開始,再沒有人死去了,于是天下大亂。殯儀館、養老院、基督教教會等需要有人死掉才能維持正常運作的部門陷入危機之中,社會問題接踵而至。薩拉馬戈經常在小說創作中拋出這種虛擬式現在時態的假設。在《失明癥漫記》里,一種可以致盲的傳染病在人群中蔓延開來,政府慌亂應對;在《石筏》中,比利牛斯山裂開了一條大口子,導致伊比利亞半島脫離了歐洲大陸,在大西洋上漂泊……荒誕不經的想象里,包含著作家對社會現實和人類命運的嚴肅思考。
然而死神還是向薩拉馬戈發出了邀請函。6月18日,薩拉馬戈因病在大西洋上的蘭薩羅特島去世,享年87歲。17年前,他戲仿《圣經·新約全書》的小說《耶穌福音》甫一問世,就在天主教勢力強大的葡萄牙激起了軒然大波,政府斷然取消了這部作品參加一項歐洲文學獎評選的資格。薩拉馬戈憤而出走,攜其西班牙籍的妻子定居西班牙的蘭薩羅特島。
“這是葡萄牙文化的一次重大損失。他的作品讓葡萄牙引以為豪,他的逝去讓我們的文化更為貧瘠?!边@是葡萄牙總理蘇格拉底的話。薩拉馬戈離世后,葡萄牙政府派出專機將他的遺體運回國內,為他舉行國葬。葡萄牙民眾自發走上街頭,揮舞著紅色康乃馨和薩拉馬戈的著作送別作家的靈柩。21日晚,南非世界杯小組賽葡萄牙對陣朝鮮,葡萄牙隊隊員出場集體亮相時,左臂上都纏著一道黑帶。而與薩拉馬戈積怨甚深的羅馬天主教會則仍然堅持敵對立場。作家去世次日,梵蒂岡的《羅馬觀察家報》將薩拉馬戈罵作是“極端民眾主義分子”和“反宗教理論家”。
無論如何,大師離開了我們,如他生前所說,“進入到虛無里,溶解于其中”,留下了十七部小說、五部劇作以及數篇詩歌和短篇小說作品。不久之前,他還在積極籌劃一項公益活動,將《石筏》一書再版的所有收益都捐給海地地震的難民。在他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 《民主與大學》里,他還在思考大學教育與公民社會的關系,為雙雙病入膏肓的民主和大學尋找藥方。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文學可以改變世界嗎?薩拉馬戈認為,文學的力量是微乎其微的。他并不認為自己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但他可以用自己的創作告訴人們:我們有必要改變這個世界。在世界文壇上,薩拉馬戈的一個引人矚目的身份是:共產黨員。早在1969年,他就加入了葡萄牙共產黨,參加了最終推翻薩拉查獨裁統治的 “康乃馨革命”。不過,他不是教條主義的共產黨員,也不是濫用權力的共產黨員,而是能夠獨立思考、嫉惡如仇的馬克思主義戰士,一個越老越激進的“老憤青”。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個“荷爾蒙共產黨員”——他的身體里有分泌旺盛的荷爾蒙,其中一部分是讓自己長胡子的,另一部分讓自己成了共產黨。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評論薩拉馬戈說:“他是個容易發怒的人。這很好,因為他總是跟那些混賬東西過不去?!睂τ谒_拉馬戈來說,這個冷戰后的時代充斥著混賬東西。他眼中的敵人包括:天主教會、跨國公司、極右翼分子、美國布什政府、槍殺巴勒斯坦平民的以色列軍人……而他引為同道的知識分子,則都是著名的左翼人士:美國語言學家喬姆斯基、墨西哥薩帕塔游擊隊領袖馬科斯、西班牙法官加爾松……他支持古巴革命和查韋斯在委內瑞拉推動的社會變革,卻也針對一些問題提出尖銳的批評。對那些一邊大啖魚子醬一邊空喊口號的偽左派,他同樣不留情面地加以譴責。他雖身居孤島,卻并沒有遁入“悠然見南山”的隱士境界,而是對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保持關注,做他的“授命作家”——滿懷社會責任感,痛斥一切不公正現象,擔當為人類前途思考的使命。
去年《南方人物周刊》有一篇李敖的專訪,記者的一段話讓我印象深刻:“我有一種悲觀的預想,未來的世界,也許還可能產生野心家和梟雄,但這種文士兼豪杰型的知識英雄,卻將越來越少。一個波瀾壯闊的古典時代,快要謝幕了?!碑斎虻闹R分子漸漸被體制和消費主義磨鈍了鋒芒、降低了荷爾蒙水平的時候,我們慶幸于還能與那一批可愛的老憤青共同生活在一個世界里,看他們嬉笑怒罵,嘆他們的俠義之風。無論何時,在他們的星光照耀之下,我們不覺得孤單。(作者任教于南京大學西班牙語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