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闞治東/文
失去自由
離開南方證券,曾有境內外不少公司邀我加盟。我只能告訴這些公司,我必須等離任審計結束后才能認真考慮這個問題。
不過,南方證券被行政接管后對我的離任審計工作也沒了下文。在這一兩個月時間,只有分管副市長找過我。他告訴我,他們在市投資管理公司給我和董事長各安排了一個辦公室,讓我暫時到那里辦公。我去投資管理公司看了看,所說的辦公室是兩間非常簡陋的小房間,除了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沒有其他辦公用具。我找了投資管理公司的總裁,他告訴我市里就讓他們安排兩間辦公室,其他的沒什么交代。
每天臨下班,南方證券方面會有電話過來,問:“闞總你在哪里?”后來又聽說我們這一批人被禁止出境了。
我對自己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2006年3月2日,長久的噩夢終于成真——我為南方證券失去了自由。
上午10點左右我的手機鈴響了。我一看是,南方證券操縱哈飛股票價格案專案組經辦警官的電話。電話開頭第一句就是:“老闞,昨天怎么不接我電話?我到上海了,一起吃午飯?”
我手機里確實有一個未接電話,是深圳經偵總隊辦公室的座機號碼。我沒有回這個電話,但心中直犯嘀咕:“他們又找我干什么?”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妻子勸我別多想,安慰我說:“估計就是進一步了解情況,他們還能做啥?”
那位年輕警官約我在上海賓館吃飯。盡管妻子不停地安慰我,但是這一次她執意要開車送我。在路上我談了自己的預感,好讓她有所準備。我告訴她萬一我被抓起來,無論安的是什么罪名都是欲加之罪!我要她相信我,相信我在南方證券沒有干過任何違規違法的事。我叮囑她注意保存好我在南方工作的資料和文件。這些可以證明我清白的資料,一些存放在我的電腦里,還有些原件則存放在深圳的宿舍里。最后我讓她不管發生什么事都要保持冷靜,要多聽我的朋友們的意見。
上海賓館離我住宅不遠,幾句話叮囑完畢就到了。妻子讓我上樓,而她在樓下等我。
一進預定的房間,我的預感就得到證實。滿屋躺著、坐著的都是人。而那位年輕警官見我進去,勉強笑了笑,然后向我介紹了他的領隊:“這是我們的老大!”這位領隊是深圳市經偵局的一位隊長,部下私下稱他“老大”。
那位隊長把我領到隔壁房間,然后裝模作樣地說:“老闞,馬上陪我們去上海經偵總隊,那兒有個案子希望能協助一下?!蔽夜首鞑唤?,問:“上海有什么案子要我協助,還讓你們來了這么一大幫人?”他沒有回答,而那位年輕警官為其搪塞,說:“會不會是申銀萬國的案子???”
不一會兒,他們說可以出發了。出了賓館就攔了兩輛出租車,每車四人。而我被安排在其中一輛的中間座位上。我在賓館大廳沒有見到妻子的身影,估計是她沒料到我會這么快下樓。路上,我悄悄地給朋友發了個短信:“現去上海經偵總隊?!眮砩虾Ye館的路上,我曾給這位朋友打過電話,談過了我的不祥預感。
上海經偵總隊位于永嘉路上。一位上海經偵的工作人員把我們領到一個房間。一進門,看到房間的布置我就明白,我被捕了!房間不大,西墻上掛著用來測量身高的尺度紙,前面放著一臺照相機,而南墻放著墨盒和紙,應該是給罪犯打手模的工具。
此時那位隊長才向我出示了深圳市檢察院和深圳市公安局出具的兩份逮捕狀,告知我因涉嫌操縱哈飛股票價格案被捕了。他解釋道:“老闞,對不起,請理解我們。我們不想進一步追究你們這些領導的責任,但其他機關執意要追究,我們也只能秉公辦事?!绷硪晃痪賹ξ艺f:“闞總,對不起。把手機給我,這些物品會交給你家人的?!?
然后我被拍照:正面、側面,標準的罪犯照。然后是打手模:食指、拇指、無名指,標準的罪犯存檔檔案。
說實話,我曾想象可能被限制自由的情形,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不是被雙規,而是被直接逮捕。我沒有想到我會一下子就淪為嫌疑犯。我參加工作三十余載,從農村,到各種金融機構,獲得過很多榮譽稱號,被認為作出巨大貢獻。怎么瞬間就成了階下囚?我罪在何處?難道又是某些領導因為南方證券破產一事要向公眾有所交代而再次拿我當替罪羊?我只覺得腦子嗡嗡響,血壓上升到極限。我感到憤怒、感到屈辱。但是奇怪的是,我沒有感到恐懼。
我不感到恐懼,因為我捫心自問之后依然認定自己是清白的。我想這大概又是殺雞儆猴,借我的“人頭”警示他人。而當儆猴用的雞,我已經有了經驗。早在1997年,國務院調查組認為我等對當年證券市場發行過熱問題負有領導責任,我也因此受到了行政處分。有人曾給我捎過領導的話:“我知道這件事與闞治東沒多大關系,但是也只能這樣了?!?
想清楚這些,我反而冷靜下來。我沒有大喊大鬧,因為我明白有些事情僅僅是程序,而無關正義與個人的清白。我在上海經偵總隊待了有一個多小時,在那里我安安靜靜地完成了一個“罪犯”所需要的存檔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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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我就被押往上海一看守所。在看守所的前臺,我被要求交出包括皮帶在內的所有個人物品。獄醫給我量了體溫和血壓,然后問我有沒有高血壓史。我回答說沒有。他有些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因為血壓計上顯示我的血壓是168/110。獄醫對我的態度突然好了起來——他從血壓數值上看出我在強行抑制自己的憤怒,大概也從我的“怒氣”之中看出我的問心無愧。他見我穿著一件質地不錯的皮夾克,就善意地提醒我不要把夾克穿進來,因為看守所不允許帶進金屬,所以這件皮衣到里面就會被剪掉拉鏈,有點可惜了。我聽從他的提醒,把皮衣交給外間的深圳警察,請他們交給我妻子。
我跨入了鐵門。
隨著鐵門沉重的關閉聲,我與自由隔絕。
在里面走道里,看守讓我脫去所有衣物,說是例行檢查。那天氣溫很低,只有四五度左右,因此我對在四下通風的走道里赤身裸體進行身體檢查感到遲疑。這時,另一個看守惡狠狠地訓斥我:“怎么?你還以為自己是什么老總,給我蹲下!”
我怒火中燒,但又萬般無奈。這里是牢獄而我就是他們所稱的 “罪犯”,在這里我沒有尊嚴,也沒有對我人格的尊重!我脫去衣物,僅剩內褲。一個獄警把我的褲子拉鏈用剪刀剪去后再讓我重新穿上自己的衣服。他扔給我一件紅馬夾,讓我套在衣服外面,隨后就送我進了監舍。
令我意外并且感到一些安慰的是,在這里,我居然得到了對我在申銀萬國證券公司的工作成就的肯定。進看守所時我聽見上海經偵總隊的人對看守說:“關照點,人家過去是申銀萬國證券的老總?!?
我平生第一次失去自由,也是第一次見識這被稱為牢房的地方。整個監舍約20平方米,兩頭是走廊。監舍一邊是押送犯人進出的走廊,另一頭是看守巡視的走道。鐵門加鐵柵,貫穿南北風,監舍里充斥著逼人的寒氣。
監舍已經有十七八個人,全都面對鐵柵欄盤腿坐著。我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坐下??词匾蛔呃锩婢陀腥藛栁遥骸胺甘裁词逻M來的?”我回答是為操作股票價格案進來的。這時有人問“你姓闞?你是闞治東?”我回答是。問我的人忙令邊上的人讓一讓,擠到我邊上坐下。
他自我介紹姓洪,曾經見過我,是海通證券北京營業部的,因為涉嫌挪用客戶保證金被抓,已經關了半年還沒判決。小洪告訴我,這監舍關的都是刑事犯,就他一人是經濟犯。聽他這一說,我才開始打量一下同監舍的人。這些刑事犯歲數參差不齊,每人披著一件外面已很難見到的藍色棉大衣。不少人模樣怪怪的,看人時很少正視對方,目光中透著狡黠、帶著幾分狠勁兒。
正說著話,有看守傳我去提審。提審室在進看守所的鐵門外面,在走道訓斥過我的那個看守在門口守著,他提了副手銬把我雙手銬上。這也是我此后21天監禁生活中唯一一次被上銬的經歷。
提審我的還是深圳經偵局的那些警察,他們告訴我,這是犯罪嫌疑人被收監后的例行程序。我被問到的還是老問題,因此那位警官對我說:“老闞,還是那些老問題,你的回答沒變化吧?不問了,你抽支煙,我們把過去的材料抄一遍?!彼麄儐栁矣惺裁丛捯D告家屬,聽我說了一遍后他們遞上一頁紙:“還是你自己寫吧?!币娢沂直讳D著寫東西不方便,就讓我坐下寫。
回到監舍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我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粒米未進,感覺有點餓了。他們給了我一個塑料飯碗和一把半截的匙子,讓我仔細辨認清楚,不要與別人的搞混了。
從鐵窗口遞進來的晚餐是一份米飯和一匙子黃芽菜。我餓了一天,因此第一頓牢飯就吃得精光。晚飯后是自由活動時間,監舍的老大主動與我攀談幾句。又有看守傳我出去。這回是看守所一個警官傳我,看樣子還是個干部。他讓我坐在辦公室的小板凳上,先是掏出一包牡丹牌香煙問我吸不吸。見我接了煙,他不好意思地說:“我們這些人沒什么好煙,你在外面怎么會吸這種煙呢?”接著他隨便問了問案情,轉而聊起家常。
不久,房間涌進了一幫警察,紛紛問我股票行情走勢和如何操作的問題?;秀遍g我似乎回到了當年四處講課的日子,我忘記了自己的嫌犯身份,一一解答警察們的提問。這次“講課”足足講了一個多小時?!爸v課”似乎效果不錯,大家對我的回答比較滿意。最后,隊長主動提出送我回監舍。他說:“只要我送你,他們就會明白的?!?
回到監舍后小洪聞到我身上的煙味,他羨慕地問:“他們給你煙抽了?”小洪告訴我剛才送我回來的是這里的隊長,這說明外面有人給里面打過招呼了。我沒有回應小洪的說法,心里想我得到優待靠的不是招呼而是本事——這幾個小時內家人和朋友們肯定發瘋似的在找我,但絕不可能這么快就知道我被關押的確切地方。
押往深圳
早飯后不久,我得到通知,讓我收拾東西準備被押往深圳。
在看守所的前臺,深圳警方和上海警方的人員都已在那里等待。我看到劉波也從鐵門里面出來。劉波在上??词厮任叶啻艘惶?,如果那天晚上我先接深圳警方的那個電話,那么多待一天的就是我了。在看守所待了兩天的劉波,神情懊喪,完全沒有了過去的神采飛揚。辦完走出上??词厮氖掷m,我和劉波各上了一輛警車,在車上我的前后左右都有深圳警方的人。車往浦東機場方向開,他們將通過民航把我們押到深圳。深圳警方曾用帶威脅的口吻告訴我們:“如果予以配合,讓你們體面地坐飛機去深圳,否則上刑具,坐火車走!”
我默默地望著窗外——內環、南北高架、盧浦大橋……穿梭的車流、自由的人群——我眼中飛逝而過的都是熟悉的景色,而心中想的是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深圳看守所的前臺比上??词厮拿髁梁芏?,看起來像一個招待所??蛇B通里面的鐵門和高墻電網還是告訴我們,這里是囚禁人的地方。把我們送進那道鐵門,押解我們的那批警員就算圓滿完成了抓捕任務。一位看守接待我們,問了些簡單的情況后他自豪地介紹說,這個看守所是全國最好的看守所——“除了秦城監獄,這就是最好的了?!钡弥覀円惶炖锘緵]吃過什么,那位看守問我們要不要泡碗面。我和劉波頗有嫌犯的自覺,不敢勞駕人家,忙說不用,看守也不再提此事。
深圳看守所果然不愧于 “僅次秦城”的說法,進去后得先換里面的服裝。幾個勞役給我們每人拿來兩套單衣和一套厚衣、一個提包和一床被子,并在樓道口讓我們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這次赤身裸體并不完全是為了換裝,還要檢查我們有沒有夾帶違禁物品。旁邊人來人往,似乎還有異性,好在燈光不亮。我們面露羞澀而他(她)們毫不為奇。我們穿上標有“深看”的囚服后,那位看守就領我們去監倉。
我去402監倉,鐵門外有個小牌寫著“過渡倉”。劉波與我是“同案”,不能關在一起,所以他去了202監倉。我進去的時候,監倉里的人都已躺下??词貙Υ颐χ信榔饋淼膫}里管事的關照了一句“不要讓他睡在地上”,說完咣當鎖上鐵門,走了。
借著燈光,我看見一排北方大炕似的木板床上擠了近10個人,地上還睡了好幾個人。倉里管事的叫阿杰,他年齡不大,但很有威嚴。他指著板床上一個滿頭卷發的黑人命令道:“小黑,你下去睡!”那黑人順從地卷起被褥往地上一鋪又躺下了。我在小黑讓出的鋪位上放下被卷,躺了下來??赡馨胍剐路溉诉M來是常有的事,我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太多的騷動。我習慣睡前閱讀,喜歡拿張報紙或一本書作為自己的安眠藥,在閱讀中慢慢入睡?,F在換了新環境,身邊又沒有片紙,所以久久沒法入睡。好不容易睡著了,不久又被一聲起床的命令驚醒,我一看墻上掛鐘,時間是早上7點。我學著其他人,把自己的被褥卷起塞進木板床下。床上只留下幾床薄薄的毛毯,由一個蒙古國的青年慢慢整理。他把那些毛毯折疊得見棱見角,就像軍營中的床被那樣。
早餐前,阿杰問我有沒有存錢卡。得知我還沒有存錢卡,就先給了我一些洗漱用具,并詢問跟不跟他們一起用餐。他說看守所供應的飲食沒法吃,而要想改善生活就必須自己花錢。他們是每人每天40元的標準,我表示也按這個標準來。同室的人洗漱完畢就各自忙碌起來,有的洗刷衛生間,有的擦拭鐵欄桿,有的擦洗床板和地面。閑人只有我和阿杰。阿杰作為倉里的負責人,自然不用做什么,而我是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進看守所的第二天我就發生了點意外。那天早上,我也學阿杰他們跑步鍛煉身體,所謂跑步,其實也就是在天井與室內打轉。天井與室內之間有個臺階,跑到那里需往上或往下蹦跳一下。我光著腳蹦上蹦下,突然感覺右腿腿肚那里一陣刺骨的疼痛。我以為是骨折,但自己活動了幾下后感覺僅僅是肌肉撕裂。不一會兒腿肚那里就紅腫起來,同室人勸我去醫務室看一下。我拒絕了,我想反正在這囚禁之地,有腿沒腿有何關系。此后的日子里,我基本是踮著腳走路。
每天上下午都有一個小時的學習時間,周六和周日不用學習。學習時間每個人都要盤腿而坐,整齊地保持“打坐”姿勢,在這段時間可以看書也可以寫信,沒有什么學習內容上的特殊要求。不過提供的學習材料也只有那本《在押人員須知》,我沒其他讀物,也就認真地拜讀了這本“藍寶書”。有的犯人擁有文學讀物,但都是一些老書。據介紹,家人可以往里捎書,但都必須經過看守所的嚴格檢查,蓋上通過檢查的印鑒后才能送到在押人員手里。而且這些書以后不可以再帶出去,因為據說任何看守所都不允許在押人員離開時帶出有文字的東西。我進看守所后,把每天經歷的事都作了記錄。盡管前后只有21天時間,也寫了有2萬多字,離開時就只能扔在監倉里了。
同監倉的人對我比較關心,不斷詢問我的案情。他們說起南方證券比我還熟悉,因為南方證券有20多個干部員工在這里關過。李振偉、孫田志、江巖、孫明明……他們說的南方證券員工之中,有些我都不認識。這讓我頗感羞愧,只能安慰自己在南方證券時間不長,有的干部叫不上名字比較正常。
有些人見我情緒不高,就“安慰”我說“時間一長就習慣了”……大家都勸我多鍛煉,勸我不要總想著出去——風刮進深圳看守所里的樹葉都得在這里待上一年半載才會被掃出去,出去有那么容易嗎?
進深圳看守所第二天是周六,沒有任何外面的消息。我估計妻子和我的一些朋友已經到達深圳,我可以想象他們在焦急地打聽我的下落??词厮且粋€與世隔絕的地方,每天能獲得外面信息的來源只有兩個:一份報紙以及電視里的《新聞聯播》節目。每天晚上7點左右,看守所的電視機會統一打開并鎖定在央視一套。開始幾天,我對索然無味的電視節目并不感興趣,但幾天后,我也與大部分在押犯人一樣,期待著電視機的打開。
看守所的報紙是 《深圳特區報》。一般是阿杰先看,然后大家輪流看??赐旰笠⌒牡厥蘸?,因為還要當我們的餐巾布。
一天,阿杰對我說:“老闞,你上報了!”說完阿杰就把報紙扔給我。我看到報紙上大大的標題——《原南方證券總裁闞治東、劉波、郭元被深圳警方刑拘》。
我知道我被拘留的事情來得突然,無論家人、同事還是朋友都沒有思想準備。特別是對我家人來說,打擊更是沉重,因為從小到大,我都是他們的驕傲。我異常擔心我年邁的父親和我的妻子——我在銀行工作期間的老同事,原光大集團董事長朱小華被 “雙規”時,其在申銀萬國證券香港公司工作的妻子經受不了打擊在美國墜樓自殺。這種家破人亡的事格外令我印象深刻,我只能在內心祈禱,希望這種災難千萬別降臨我的家庭。
第二天晚上,就在電視被打開的時間,突然鐵窗口外有人傳我的名字。阿杰讓我靠前,透過鐵窗口我看見兩位穿著制服的人在和我打招呼。問清我的身份后,其中一人悄悄自我介紹說,他是我深圳朋友的朋友,代表外面很多人來看看我并問我有什么困難。我忙說謝謝他們的關心,并表示沒有其他困難但是如有可能希望能給我送一副近視眼鏡,因為我原先戴的眼鏡鏡架是金屬的,按規定不能帶進監倉。而離開眼鏡,我根本看不清吊在高處的電視機里播放的節目。這次會見只有短短幾分鐘,但我從中了解了一些外面的信息,更重要的是知道了家人和朋友們都在關心我,通過這次探訪,我確認家人已到深圳。
第三天是星期一。上午一個女看守傳我出去,在走道里給我又照了幾張正面和側面的標準罪犯相片??赡苁俏倚那橛兴潘傻脑?,我面帶微笑。那個女看守對別人“表揚”我,說:“站好,放自然點,這么緊張干什么?你們看,人家多自然,還面帶微笑呢?!彼l現我光著腳,有些吃驚地問:“這么涼的天,你怎么連拖鞋也不穿?”我告訴她我剛進來還沒鞋穿。這一切,阿杰通過鐵窗看到了?;氐奖O倉里后,他對我說以后再出去不管誰的拖鞋都可以穿出去。
隨后看守送來了我的存款單,存款單分幾張,共數千元。上面寫有很多存款人的名字,除了我的妻子張松妹,還有一批我熟悉的人。我想妻子是在暗示我,有這么多的人在關心我!存款單上注有名字的有陳瑋、白頤、劉龍九、謝堅輝、王文星、匡曉明、何誠穎、陳勇、沈涵、歐瑞達等一批上海和深圳的朋友。陳瑋是深圳創新投資集團的總裁,是我當年創辦深創投時的合作伙伴。
這一情況在我出獄后得到了證實。我妻子找到了深圳看守所,但不能夠探視,她發現有關存款的規定有漏洞——每次存款不能少于200和超過3000,但存款人可以隨便寫。于是她就想出了這個辦法給我傳達朋友們的安慰。此后幾天,我陸續收到不少存款單,都是金額不大,但存款人不少。我把存款卡交給阿杰,因為這兩三天吃的都是他們的錢。阿杰說:“這樣吧,老闞,明天我們開你的賬,約400元。我們是輪流從每人卡上花錢,每人都一樣?!?
會見律師
當天10點左右,看守又來傳我出去。這次是讓我與家里請的律師見面。見面的地方是貼著高墻旁一排小屋中的一間。接待室隔成里外兩間,用玻璃把我與律師隔開。我坐在里間,兩位律師和陪同的警官在外間。
妻子給我請的律師我都認識。一位是南潔,這位女律師我在深圳認識多年。另一位男律師名叫賽杰拉夫,是內蒙古人,我們是在酒桌上認識的,他與我的哈爾濱朋友方存忠是黑龍江大學的同學。他們要向我出示妻子的委托書,我擺擺手示意不必。接著他們對警官說我妻子有一封信,問能否給我看。警官看后表示我可以看。妻子在一頁紙的信中讓我務必冷靜,告訴我家中一切都好而尉總對公司的事已做了安排。
律師問我是否知道涉嫌什么案件,我回答是南方證券操縱哈飛股票價格案。律師告訴我,南方操縱哈飛股票價格案被定為單位犯罪,而我是作為南方證券原領導進來的。律師明顯在提示我,應該講的問題只能局限于這個問題。其實不需要他提醒我也清楚,自己也沒有其他問題可談——這么多年我經手錢財無數,但是沒有虧心賺過一分錢,否則我也不會是今天這個經濟狀況。
談起案情,我告訴他們,我沒有參與任何南方證券操作哈飛股票價格的犯罪活動,而我過去的工作記錄可以證明這一點,希望他們能認真查閱這些資料。這時律師告訴我,我的一批朋友都非常關心我,而我兒子也有一份郵件給我。征得旁邊警官同意后,我看了那份郵件。妻子并沒有把我的事告訴兒子,但遠在墨爾本大學讀書的他還是從網上知道了我的事。在郵件中他沒有說這事,反而給我講他與同學到大海里游泳搏擊風浪的事。我感到兒子已經長大了、懂事了,這讓我由衷地感到高興。
賽杰拉夫告訴我,他曾做過孫田志的律師,因此對我的案情很熟悉。陪同警官立即抓住他的話題,認為如果是這樣他就不能作為我的律師。賽杰拉夫連忙解釋說,他僅是孫田志的取保候審手續的律師。但那位警官還是認為這個問題要請示一下領導。兩位律師還想多說點什么,但被警官攔住了,說會面時間已經過了。這樣短短的二十幾分鐘匆匆而過,與律師見面的過程就結束了。
見到徐衛國
星期二上午,一位看守傳我到他的辦公室。我這時已經知道他是里面的隊長,權力僅次于所長。那位隊長了解了我的一些基本情況,然后告訴我南方證券好多人在里面蹲過。他又問我是否認識李振偉。我當然認識李振偉,他是南方證券的副總裁啊。那位隊長告訴我李振偉現在北京,他來過電話說他的老板進來了,希望能照顧一下?!爱斎?,他說的老板主要指你?!蹦俏魂犻L特意強調了一下。最后他告訴我,所里決定給我換到條件比較好的505去,讓我去做些準備。不過他又提醒我說劉波在504,因為是同案,因此不要隔墻多說話。
李振偉是南方證券負責投行和國際業務的副總裁。南方證券被接管后他也被收監了,關了一年多。最后他以擾亂金融秩序罪判了一年多,也就是關多久判多久。這種刑期的判決方法很奇怪,但很流行,據說是防止有些關押的人由于關押時間長于服刑時間鬧補償。南方證券兩個案子的涉案人員基本都是用這種判決方法。
我當時特別感謝李振偉的電話。人們都說世態炎涼、人心不古,當你倒霉時不落井下石就算好人了。而李振偉能在這種時候打來電話給我幫助,令我十分感動。
回到倉里,阿杰問我那位隊長找我的原因。話還在說著鐵門就已打開,一個看守讓我拿著東西跟他去505。阿杰讓一個年輕犯人爬到床鋪下把我的被褥找出來,我自己找出晾曬的衣物夾著要出門。這時阿杰攔住我,把我的存錢卡塞給我。我不收,說這些天都是吃大家的,我還沒花過錢呢。但阿杰示意沒關系,強行把存錢卡塞給我。
……
搬到505的第一天很忙,大家都在打掃衛生。沖洗地面、擦床板和鐵欄桿,很是忙碌了一陣。老關和小邱(注:闞治東獄友)在里面時間長了,個人物品比我多得多。這些物品怎么放、平時被褥怎么放,我們心中都沒底??词鼐痛蜷_鐵門讓大家過去看一下作為樣板的502。我擁在502門口,還沒看清楚布置,就見到從502里面伸出一只手招呼我。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大鵬證券原總裁徐衛國。徐衛國也是早年證券業的創始人,不知為什么被關進來半年多。我和徐衛國很早就認識,過去經常在一起開會,彼此在業內的知名度都不低,想不到今天卻在這里見面。正說著,劉波也過來和我擠在一起與徐衛國打招呼。置身這樣的場景,我百感交集——如果把管金生、張國慶、陳浩武等人也關到這里,那么幾乎可以開一次中國證券業開創者大會了。
證券業,這個為國家改革開放和發展作出巨大貢獻的行業到底怎么了?這個行業的領導人的結果都差不多,我也不知問題出在哪里。
重獲自由
周五上午看守傳我出去。經偵警官在外面等我,告知律師要見我,并說完事后他也要找我。新來的兩位律師我都不認識,經他們自我介紹才知道,我妻子給我換了律師。他倆一個是上海的陶武平律師,一個是深圳的張律師。陶律師是上海的名律師,他的大名我早就耳聞過,德隆案中唐萬新的代理律師也是他。
事后才知詳情,我突遭逮捕后,經尉文淵、姜國芳和劉龍九商定,請上海律師協會會長呂紅兵和深圳律師協會會長李淳牽頭,為我的案件組成律師團,推薦陶、張兩位律師為我的代理律師。
陶、張兩位律師轉達了外面很多人的關心,并向我介紹了些具體情況,同時也簡單地問了些問題。見陪同警官到外面抽煙,張律師給我做了個OK的手勢。我以為是告訴我外面一切都好的意思,也沒特別在意。但臨分別時,張律師再次做了同樣的手勢并悄悄地說:“也就是一兩天?!蹦沁@一兩天我就可以出去?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我興奮不已。
回監倉不久,經偵警官他們又傳我出去。他告訴我這次是例行公事,就是再做個筆錄。他說:“老闞你吸支煙,我們把筆錄再做一遍?!钡劝压P錄做完,我簽名畫押后警官告訴我:“老闞,各方面領導對你們都很關心,我們的局領導也很關心。據你自己和你家人反映,你患有嚴重疾病,決定給你辦理取保候審手續。估計也就是這一兩天就可以出去?!?
想到很快能出去,我心情也特別放松。我把要洗的衣服洗了,又沖了涼。然后我想今晚給大家再加點菜。等到送餐的人來了,我花了二三百元錢把可以點的菜都點了一遍。大家問我為什么加菜,我說今天見了律師心情不錯。我簡單說了個理由,大家也就高興地用起餐來。
突然喇叭招呼我,大家一下子歡呼起來,大喊說:“老闞,收拾東西,走了!”而旁邊倉里也在為我出去的事歡呼。大家似乎有點不舍,而我有了前人的經驗,夾了一床被褥,把其余物品都留給同倉就走出倉門。我看見劉波也走了出來,知道我們倆同時被釋放了。這時不僅我們倉,其他倉不少人也都擠在鐵窗口,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向我們祝賀。
……
走出看守所,我再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氣,見到自由走動的人群、流動的車輛,深深感覺到,自由真是太好了。
我原想在深圳停留一天,向深圳一批朋友道個謝,但妻子決定當晚離開深圳。她當日離開的決心很大,我也就只能聽從。因為沒有身份證,朋友在機場公安那里幫我搞了張臨時登機身份證明。在機場,想到這21天我被逮捕入獄的日子,我和妻子驚魂未定??匆娋囻傔^就懷疑他們是否放了我之后又后悔了,擔心是來把我重新抓回去。妻子滿臉凝重,直到飛機起飛眉頭才舒展開來。此時,我才理解她為什么執意要當天離開深圳。
對我的被捕,外面媒體報道很多。說什么的都有:感到惋惜的、同情的、小罵大幫忙的,拍手稱快的報道也有,但不多。這對我多少是個安慰。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想看那些報道,不想被那些報道勾起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憶。我注意到很多報道盡管對我表示同情,但幾乎認為檢方認定的罪名成立。難道沒有人相信我沒有參與南方證券的任何操縱股票價格行為?
申訴
回來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補辦患有嚴重疾病的證明,以補全取保候審手續。妻子已聯系了上海一家大醫院的高級病房,每晚1000元,貴得令我忐忑不安,我被取保候審的原因是患有嚴重心臟疾病,當時警方半夜通知我妻子,讓第二天帶上我的病史證明到深圳領人。事情來得突然,妻子不知要什么病歷證明,但她反應機敏,知道事情有了轉機,就四處去找我的疾病證明。但我這個人很少有病,只是很久以前有醫院認為我心臟很有問題。
我覺得這住院的錢花得有點冤,就改去相對便宜的市級醫院。
我曾搞過一次病歷證明,不過那是知青大返城時候的事了。當時上海規定,有病的知青可以返城。起初我們這些知青干部沒有動作,后來看到同伴們通過這個途徑走得差不多了,才去搞了張病歷證明回到了上海。
如今,歷史重演。而且在這期間,我被要求每月去深圳一次,向專案組報到并要遞交每月情況報告。這更是使我聯想起“文革”,那時,“黑七類”分子需要定期向革命組織報到一次,以便接受革命群眾的監督。
處理完病歷證明后,朋友們建議我向有關方面反映一下自己的情況。于是,我在家里翻閱了過去的工作記錄,給深圳的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作了一份情況匯報:
尊敬的李鴻忠書記、許宗衡市長:
……
至今我清晰記得,2002年6月,當時的市委、市府主要領導找我談話,讓我去危機四伏的南方證券工作,我知道南方證券狀況非常糟糕,既然組織如此信任,我無權討價還價,為此我還謝絕了人總行讓我參與組建中國銀聯總公司并擔任領導職務的安排。坦白講,我對南方證券的問題和困難估計不足,以為只要自己竭盡全力工作,情況就會有所好轉,實際并非如此。當時南方證券沉疴已久,證券自營投資和代客理財規模龐大,持倉規模和結構嚴重違規違法,經營虧損嚴重,資金鏈緊繃,內部管理混亂,債主圍堵逼債,加之全國證券市場低迷,南方證券的內、外部生存環境日益艱難,瀕臨崩潰。盡管我到任后根據市領導 “先救命,后治病”的指示精神,在拓展業務、加強管理、控制成本、化解歷史遺留問題等各方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盡力為南方證券爭取喘息機會,但成效不大。我開始感到僅憑個人有限的能力救不了南方證券,加之公司高層領導之間意見不一,內部缺乏合力,工作難度較大,為此在上任僅半年后我就開始以口頭、書面形式,分別多次向市委組織部門和分管領導以及公司董事會請調和請辭,直至2003年12月8日經市委組織部批準后方得離職。
沒能挽救南方證券,辜負了領導重托,是我工作經歷的一次失敗,為此我曾經抱怨過,也深感自責,反省在南方證券工作期間自身的各種缺點和不足。但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今年3月2日,深圳市公安局突然以涉嫌操縱證券交易價格為由將我逮捕,引發軒然大波,我本人和家屬內心極為痛苦、迷茫。
實事求是地說,南方證券確實給國家和社會帶來重大損失和不良影響,深圳市司法部門要追究有關領導責任有一定理由。但要我個人承擔刑事責任,我深感委屈。之所以這樣講,一是我的情況與南方證券其他高管的情況完全不同,是“臨危受命”去南方證券解決問題的。二是南方證券 “莊股”在我赴任之前業已形成。正是這些“莊股”造成南方證券大量資金占用,引發無力歸還所擠占的客戶保證金和代客理財的資金等問題。我到職后一直想方設法壓縮持倉規模,但市場不好,“莊股”名聲已壞,鮮有接盤,壓倉很難,弄不好價格崩盤,公司賬面損失巨大,導致“火藥桶”爆炸,危及中國證券市場,引發系統性金融風險。為此,我只能小心謹慎,按照市領導“不要捅破火藥桶”,逐步化解風險的指示,不敢貿然造次。三是在我到任后,為防止南方證券業務出現新的違規違法問題,制定了“十不準”的紀律和制度。外界傳言我到任后繼續操縱 “莊股”,這完全與事實不符。南方證券的投資管理工作混亂失控,有的干部甚至欺上瞞下,直至2003年下半年,任職一年多,我方能看到南方證券股票持倉明細報表。我以黨性和人格保證,我本人從未在口頭上和行動上組織策劃和參與任何“莊股”操作和操縱股價的相關行為,包括公安機關、檢察機關這次重點調查的“哈飛”股票在內。我也從未要求公司下屬去那樣做。我主持的歷次總裁辦公會議和其他業務會議也從未作過此類決策、決定,這些會議都形成了會議紀要或文件,上報公司黨委、董事會以及市證管辦、分管市領導等有關部門,均有案可查。
李書記、許市長,我是黨一手培養起來的金融干部,20多年來,在去南方證券工作之前,我相繼在上海、深圳兩地的銀行、信托、證券、創業投資等公司擔任領導職務,個人的自律廉潔受到各方肯定,所領導的公司也多次被評為行業內的先進模范。我和家人一直以此為榮,自認問心無愧。如今我因臨危受命去南方“救火”,為時僅一年有余,卻淪為一個對黨、國家、人民的有罪之人,對此,我無言以對。
……
離開南方證券后,我已兩年多時間無職務、無待遇、無工資,這些我都能承受,唯一期盼的是能有清白之身,對父母、妻兒有個最基本的交代。懇請李書記、許市長能關心、幫助我,挽救我的政治生命。
此致,敬禮!
闞治東于2006年4月6日敬書
這封信通過領導的秘書送了進去。我對書記不抱希望,因為新來的書記對我不熟。但是我對許市長抱有一線希望,因為他了解我去南方證券的全過程。在南方工作的一年多時間內,我向他匯報的次數最多。另一方面,我在深圳工作的六七年時間內,與其交往的次數相對其他市領導可以說是多的。我希望他能出面,在書記面前為我說幾句公道話??墒堑攘艘欢螘r間,我沒有得到回音。
姜國芳去北京,他讓我給中國證監會領導寫份匯報材料并由他轉送。我在給深圳市領導材料的基礎上又整理了一份匯報材料。我強調一個事實,那就是我是2003年12月8日獲準離職的,因此我不清楚在12月15日后南方證券的“哈飛”股票庫存突然增加1300多萬股的原因。在南方證券工作期間,我本人從未組織策劃和參與任何 “莊股”操作和操縱股價的相關行為,也從未要求公司下屬去那樣做。我主持的歷次總裁辦公會議和其他業務會議也從未作過此類決策、決定。這些會議都形成了會議紀要或文件,上報過公司黨委、董事會以及市證管辦、分管市領導等有關部門,均有案可查。
欲加之罪
6月底,深圳市某區檢察院公訴科通知我和妻子去一次。一個科長和他的助手接待了我們,告知我的案卷已從公安方面轉到他們那里。這次找我的目的有兩個,一是補充辦理取保候審材料,另一方面是為了核實情況。
我注意到檢察院方面不友善的態度。有朋友告訴我主要是我工作沒做好,并稱其他當事人都在深圳而他們做的工作都比我多。至于要怎么做工作,朋友用二指捏了捏。這種用錢開路的方式被我斷然否定,我對朋友說“不要最后此罪不成立,但行賄罪成立”。更主要的是,我堅信我的清白不需要以這種方式來證明。
我的案卷轉到檢察院后,上海的陶律師專程去深圳見那位科長,以了解案情的進展。陶律師對那位科長的印象是年輕氣盛,交談中那位科長再次明確地告訴陶,這個案子就是他們要搞的,盡管有很多“不了解情況”的部門和領導為我們說情,但檢察部門掌握充分的證據。
陶律師問為什么闞治東會排名最前面,那位科長辯解說排名并不重要。陶律師婉轉地表示,據他認為,我在此案中責任是最輕的,但那位科長認為郭元先是最輕的。陶律師問為什么,而那位科長對此的回答是,郭擔任總裁只有四個月。陶律師說,據他了解,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郭元先擔任南方證券總裁是在2000年年底,盡管證監會批復其高管資格是在2002年,但并沒影響他行使職務的權力。
南方證券改制是在2000年年底,郭元先在改制后的董事會上被聘任為總裁。而檢察部門卻認為他的任職時間只有四個月,就這樣還說是了解情況?!
我們聘用的深圳的張律師拿到了深圳公安局在案卷移送檢察機關時對我等人的起訴意見書。此前,我也不明白公安局對我實施抓捕的理由,很多幫我的朋友私下也擔心,公安部門可能真的抓到了我的什么把柄。
仔細閱讀這份起訴意見書后,上海陶律師首先給我來了電話,憤怒地說,針對這點東西就要追究刑事責任,真是瞎搞!上海很多朋友看后也憤憤不平。起訴意見書認定我的犯罪事實就是一句話——“南方證券庫存股票既是問題所在,也是希望所在”。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僅僅因為我說過一句實話,就遭受21天的牢獄之災,我心中的憤怒無法止息。
我到南方證券后召開業務部門例行匯報會,當時參會人員排名在我前面的有董事長,還有深圳證券監管部門的人員。我說這話時他們都在場,為什么不當場反對?而我的原話寫進了會議紀要——“自營和代客理財業務,證券監管部門十分關注,因這項業務既是公司風險所在,也是公司希望所在?!泵靼兹硕贾?,我這番話中重點強調的是風險,這與此后股票持倉繼續上升沒有必然關系。另外,我在南方證券工作期間,反復要求減倉。這些會議紀要都送達過這些部門,為何他們對這些卻視而不見?
檢察院方面正好也要求我再寫一份情況匯報,于是我又翻箱倒柜查閱資料,針對上述涉及的問題寫了一份詳細情況匯報。大部分內容與已往的申訴內容相同,重點強調了一些事實。匯報中的附件共18份,都是原始資料。我想問題應該說清楚了吧。不料沒多久,深圳律師又告訴我,檢察院方面認為我對哈飛股票操縱完全不知情的可信度不大,希望我以退為進承認點什么,并說檢察院希望我再到深圳做份筆錄。我當即對那位律師表示,我此前所說全是事實,沒有理由讓我說有違事實的話。
重獲真正自由
為了申訴,為了澄清那些不是所謂的事實,我耗盡了全部精力。案件最終還是移送到深圳市羅湖區法院。
在羅湖檢察院的起訴意見書中,沒了“犯罪嫌疑人闞治東認為公司持有的股票規模既是公司問題所在也是希望所在”這句話。但列舉了三組數據,指控我在南方證券擔任總裁期間,某月某日哈飛股票持倉量達到最大,某日市值達到最高,某日單日成交量最大。
面對這組陌生的數據,我立刻抓起電話打給原秘書小匡。我問他在南方證券工作期間,每日這方面的統計數據是誰編制的。小匡告訴我,是孫田志下面姓廖的員工編制后發給他的。我隨后找到小廖,而小廖告訴我們,這些統計資料還存在他的電腦里。拿到小廖發來的統計資料后,我將小廖的數據與檢察院起訴意見書所指控的三組數據逐日核對,沒有一組能夠相符。我在南方證券工作期間每天都看這種統計報表,這么大的變化理應知道。陶武平律師隨即也找到小匡和小廖作了筆錄,二人都愿意在法庭上為我作證。
陶武平律師為了應訴,把我提供的主要書證材料合編成 《闞治東證據目錄》。材料分11部分,共計200多份書證,還詳細注明了書證來源、每次會議地點以及具體參加人員。這些證據能充分證明作為2006年6月才剛剛上任的南方證券公司的總裁,闞治東在自己短短的一年半任職期間內,并未實際參與南方證券公司操縱股價的任何活動。
在法院進行書證交換時,我們提供了一箱書證。
不斷有人勸我順著檢方的意思退一步,告訴我判決結果最多是“免于刑事處分”,沒必要堅持無罪辯護。包括一些朋友也這樣勸我,認為既然上了法庭,無罪判決的可能性幾乎是零。
我不顧勸阻,堅持無罪辯護!因為這已經不是為了我的自由,而是為了我的人格尊嚴,為了正義和公理。
2007年2月2日下午14點,“南方證券總裁劉波、闞治東涉嫌操縱股價案”在深圳市羅湖區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
法庭氣氛沒有想象中那么嚴肅。公訴方只來了一位科長。陶律師在法庭上為我做了無罪辯護。大家注意到公訴人的態度。我方律師辯護和證人作證時,公訴人并沒有反辯,而法官問其意見時都是搖頭示意沒有。歷時4個小時的庭審沒有出現激辯場面。
18時30分,審判長宣布此案審理到此結束,將擇日宣判。
2007年4月,區法院主審法官對我說,檢察院以事實、證據有變化為由,要求撤回此案。法官問我同意與否。我問法官到底是什么原因要撤訴,法官回答:“判不了,就讓他們撤唄?!苯又ü僮屛以谕鈾z察院撤案的文件上簽字。
2007年4月30日,我到了檢察院,一位工作人員拿出一份不起訴決定書讓我簽字。簽完字,我問:“還有什么手續?”
工作人員回答:“沒有了?!?
陶律師在一邊欣喜地說:
“闞總,一切都結束了!”
(闞治東,“中國證券教父”,曾任中國最大的證券公司申銀萬國證券公司總裁、南方證券總裁?,F任東方匯富創業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總裁。本文經作者同意編選自其即將出版的自傳《榮辱二十年:我的股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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