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周文翰/文 蔡國強絕對是這個月最繁忙的視覺藝術家——他作為焰火特效創意總監為之忙碌了兩年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于8月8日登場,呈現在全球20億觀眾的眼前,同時,他的回顧展也于本周在中國美術館開幕,讓人們得以見識他個人更為多元的創作面貌:一艘從福建運來的舊漁船懸在大廳中央,插滿三千支閃閃發光的羽箭,似乎在敘述一個古老文明在當代世界中的尷尬處境,而翻滾著的7輛汽車、羊皮縫制的99匹狼的模型這樣的巨型作品讓媒體驚呼“狼來了”。但身著中式立領上衣的蔡國強說這只是一個出海巡游的船只回到母港而已,在開幕致辭中他溫情地感謝祖國文化帶給他的深刻影響。
的確,久居紐約的蔡國強現在和北京有了更緊密的關系,他買下的四合院就在離美術館不遠的地方,那是他最近兩年最常待的一個家。
回到北京,穿越古老時空
對藝術圈內的人來說,蔡國強的作品耳熟能詳,更多人是帶著看熱鬧的心情來見證回顧展的開幕式,但是當他們進入中國美術館,仍然可以感受到蔡特有的爆炸般的氣勢:占據中央展廳整面墻壁的是他一周前剛剛創作的火藥畫《歷史足跡:為北京奧運作的計劃》,這是對他設計的奧運會開幕式29個焰火腳印從永定門走進 “鳥巢”的宏偉場景的再現,但彩色已經化為濃厚的黑黃色印記,灼燒形成的斑駁腳印穿越模糊的人民大會堂、天壇、“鳥巢”等標志性建筑,如同一個輕盈的夢掠過這個古老的城市。
東側展廳則是七輛通體插滿霓虹電燈管的汽車翻滾的姿態,蔡國強說這件名為《不合時宜:舞臺一》的作品是他有感于層出不窮的自殺式人肉炸彈事件,于是把車行進、爆炸的場面分解成慢鏡頭——用9輛不同位置、姿勢的車來表現這個過程,表達一種身體上的痛楚和不確定感。而西側有99匹羊皮縫制的模型狼沖向一堵玻璃墻的作品 《撞墻》——這是蔡國強2006年在柏林創作的作品,盲目的狼群啟動、沖擊、由低攻擊而又被挫敗的場景隱喻柏林墻倒塌事件,但他別出心裁的制作了透明的玻璃墻,讓這個隱喻冷戰的作品有了一絲美感和延伸性——人們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堵柏林墻。即便在這個回顧展中,隔閡和差異仍然存在,比如他那件插滿羽箭的漁船——名為《草船借箭》的作品——在紐約展出時后面有個小風扇吹動一面紅旗,但在北京為了避免爭議就“因地制宜”地去掉了。
炫目的裝置作品證明蔡國強不僅僅只會用火藥這一招,他的作品也并不全然以“火爆”取勝。比如,旁邊展廳的裝置作品《隨意的歷史:河流》富有親和力,在竹子編制的人造“河道”里加上水,小孩子可以在里面坐羊皮筏子玩?!上Ш拥捞ぷ拥钠胶庑运坪醪粔蚝?,常常要勞駕工作人員的幫助才能進行一次小小的漂流。
事實上,北京的展覽是蔡國強大型回顧展的全球巡展的第二站,只是規模幾乎縮小了一半。今年2月這一展覽首次在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SolomonR.GuggenheimMuseum)開幕之時,當地有記者夸張地說紐約人應該認識“蔡國強”這三個漢字——雖然在紐約居住了10多年,但讓蔡國強出名的不僅僅是他的作品,還有那些和中國有關的關鍵詞:四大發明之一的火藥、北京奧運會以及類似“中國賣價最高的藝術家”這樣的頭銜。這個展覽在紐約展出3個月,吸引的觀眾數量之多創下了古根海姆美術館第二大觀展記錄,展覽策劃人、古根海姆基金會前主席湯馬斯·克倫斯興奮地說,這再次證明“蔡是21世紀最有創造性的藝術家之一”。
從泉州到紐約,炸出一片天
40年前,當蔡國強在泉州跟著父親練習毛筆字的時候,他的父親——即使在那個匱乏時代他仍然堅持自己的藝術愛好,甚至在火柴盒上描繪山水畫——絕不會想到他的兒子會成為如今這樣的藝術家。1970年代,蔡國強一邊在當地高甲劇團工作一邊學習油畫,優美的蘇聯風景畫的風格似乎是那時可以參照的藝術潮流。
和中國許多方面的變化一樣,真正的沖擊在1980年代初到來:在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讀書的蔡國強可以得到越來越多的外部信息,他和很多年輕藝術家一樣希望打破沉悶的藝術格局,他曾經用電吹風來吹出抽象風格的作品,后來突發奇想用具有偶然性和破壞性的火藥來灼燒顏料,比如,用焰火噴油畫布,但常把油畫布噴得全是洞眼,只好放棄,后來他試著將火藥直接鋪放在畫布上燃燒,留下的煙火痕跡形成字畫,形成諸如《胎動》這樣展現生命和宇宙奧秘的作品。
火藥,中國人對這個四大發明不會陌生。蔡國強小時候在老家泉州過年過節也和鄰居孩子一樣喜歡放爆竹煙花,火藥燃爆瞬間的聲響、特殊的馨香從小就在蔡國強的心里留下印象?!盎鹚幨且粋€自發的、不可預測和無法控制的媒介。你越是想控制它,往往越無從入手,創作的結果永遠難以預測,而這正是最有趣的部分。通過利用火藥,可以探討我所關注的一些東西:具有娛樂價值的公開展示物和精神象征體之間的關聯;某種事先設計的力量如何轉換,劇烈爆炸如何轉換成美麗的具有詩意的事件?!?
1986年底到日本游學時他繼續這方面的探索,逐漸地,蔡國強越來越了解火藥的性能:比如速度越快畫布越不容易燒著,纖維紙比普通紙更容易燒出細膩的質感。進而,他開始從紙上走入“爆破”計劃,德國的美術館、嘉裕關長城、廣島中央廣場等不同地點的大型爆破表演讓他的藝術生涯又躍上一個高峰。但是不要以為藝術家的生活就是一帆風順,他也曾遭遇過拒絕和危險,比如1996年在澳洲亞太三年展演出前的測試中,制作作品的焰火工廠發生爆炸事故,好在裝載火藥的卡車在最后關頭開出了火海,沒有造成更大損失和傷害。
為“9·11”所改變
真正讓蔡國強在主流博物館站住腳的還是他的社會計劃和裝置作品。1996年到紐約定居不久,蔡國強就自帶火藥和傳真機里的紙筒,來到美國內華達州核實驗基地里炸出一朵縮微的“蘑菇云”,表達他對“有蘑菇云的世紀”的反思。之后他用自制的小型火藥裝置到曼哈頓——正對著的就是尚未被撞毀的世貿雙塔——和自由女神像附近的小島上燃放煙霧,組成 “蘑菇云”系列作品。
他沒有想到,2001年紐約真的遭遇到爆炸的硝煙:兩架飛機撞毀世貿雙塔的圖景震驚了全世界,也改變蔡國強和紐約的關系。這個新移民第一次切切實實感受到紐約人的痛楚、茫然和溫情,第一次發現自己也是這個城市的一部分,于是創作了一系列治愈創傷的作品:最該是他炸出彩虹來治療創傷,但是他并沒有放縱自己的同情心,很快,他又把彩虹做成晴天的黑彩虹——半年時間里每天中午12時曼哈頓上空都會奇怪地爆出一朵“黑云”——來提醒這個城市容易遺忘的人群,莫名的危險和不安的陰影并沒有完全消失,“和以前的時代不同,現在危險好像看起來有一點點片段式的,發生車禍或者恐怖主義襲擊,馬上就清掃干凈,整理一下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現在沒雙子塔了人們也習慣了,這是一個迅速就回到‘正?!臅r代”。具有諷刺性的是,“9·11”之后人們對火藥破壞有了更多的寬容 “以前在城市上空爆破總有很多壓力”,比如大都會美術館也不太容易接受這樣的項目,也難以誘發公眾的思考,但‘9·11’改變了一切”。
他的創作歷程有著明顯的周期性轉變,早年他在中國的作品主要來自宇宙神秘主義的沖動,到日本以后受到地氣的影響,關注人與天、時間與空間、生態平衡這樣的議題,延續了他青少年時期對宇宙、世界的童心。而美國則讓他感受到了這個“民族大熔爐”國家面臨的各種意識形態、政治、經濟上的沖突因素,開始創作一系列具有強烈視覺沖力和政治含義的爆炸藝術和互動裝置作品,他是用東方的風水、中醫等元素和觀點去沖擊西方主流的當代藝術風格,制造出新的對話和可能性,到了2002年以后,他也開始用跟西方人用一樣的裝置材料——比如汽車——來探索暴力等等熱點議題。
和歐美那種完全從觀念推導出作品的概念藝術家不一樣的是,蔡習慣從身邊的事開始思考,一開始他使用的火藥、風水、中藥等等都是從小在家鄉都接觸過的,但是他的智慧在于把這些傳統的東西用來創作出針對當代特殊場景的藝術作品來。早年學習舞臺設計的經歷,也養成了他注重戲劇性、空間和觀賞效果的習慣,他的作品既針對專業觀眾那種探討政治文化議題的癖好,也呈現給不愿深想的普通觀眾獨特的造型、色彩之美,讓觀眾“被那個世界和作品本身的造型迷住。如車的翻滾、美和爆炸、生命開花的詩化、死亡瞬間和升天一樣”。
隨著名氣越來越大,他也進行跨界創作,比如曾與日本著名設計師三宅一生合作“爆炸時裝”,與云門舞集合作舞蹈作品,之后,更是2001年主持設計上海APEC會議大型景觀焰火表演、參與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的創意,讓他為藝術圈外的人所知。
“亂搞”背后的創意學
從獨立藝術家到參與APEC、奧運會的創意,他在不同的地點、系統中游走,作品越做越大,涉及范圍越來越廣,常常牽涉到和大量合作者、當地政府、警察局等的交涉,他的一再成功證明了他的靈活性和協調能力。藝術記者們也喜歡他保有的草根性和幽默感,比如他喜歡用“亂搞”和“做愛”來形容自己的創作,也不諱言至今還保留有繪畫情結,“從小我想做藝術家并不是想做裝置這種的,那時我想象的藝術家應該是八大山人、委拉斯開茲那樣的。而今天像做社會運動一樣做大的裝置作品、計劃是很疲憊的,所以我做這種紙上的火藥畫就像做愛后的床單,這是自己身下的東西,自己可以控制,覺得特別安慰”。
在奧運會期間開幕的回顧展似乎是“功成名就”的一個高峰,這也意味著更多的爭議聲音。當他1999年在威尼斯雙年展上請十位雕塑家到現場復制文革時期大紅大紫的群雕 “收租院”時就曾招來國內藝術機構的訴訟和評論家的批判。蔡國強說他只是讓這些曾經成為時代潮流的藝術家制作這些如今備受冷落的作品,并通過他們的塑造、固定、剝落來凸顯出時代的巨大變化和矛盾性。但他招致的批評和訴訟也再次證明中國這樣的第三世界國家的藝術家在全球化時代的“進退兩難”:參加到藝術大展的游戲、用中國元素創作作品會被批評迎合西方人的異國情調,而用西方的素材、觀念創作又會被認為是全盤西化,和自己的根失去關聯。
蔡國強避免讓自己陷入這種語言定義的兩極爭端,“我不會把現代的和傳統的、極端前衛的和相對保守的完全割裂開來。我總是在所謂的國際化、全球主義和本土化種種對立的兩極之間跳來跳去。我想對我來說最有魅力的是不是有另外一種可能?!闭缢@次回顧展的主題“我想要相信”(IWanttoBelieve)——和美劇《X檔案》的一句臺詞不謀而合,如他所表露的——“我愿相信,在這個宇宙中,有很多我們沒有意識到的可能性”,他好像是偶然來到地球的一個旅行者,從福建泉州一路走到上海、東京、紐約、北京,懷著好奇的眼光觀看、質疑社會歷史、政治,但是不做是與否的判斷,也沒有人可以猜到下一步他會出現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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