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黃集偉/文

喝咖啡

生活中，每個人都戴著面具……有關于此，齊澤克的理解是，即或如此，也未必非要譴責“面具”——因為，那“面具”或許并未真正惑亂我們真實的身份。

“戴面具可以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有時候，比我們愿意相信的更為常見的是，在我們的面具之中，存在著比假定的‘真實自我’中更多的真實?！?

以網戀為例，齊澤克說：“不妨想想那個盡人皆知的羞澀的性無能者：他在玩著賽博空間的互動游戲時，采取的視頻身份是一個施虐殺人狂和不可抗拒的色誘狂?！?

當然，也可以說，那位羞澀的性無能者之所作所為不過是一個 “想象性彌補”，一個脫離現實窘境的“暫時性逃避”，可關鍵是，既然他知道，網游只是一個游戲，他沒什么理由不“顯示出一個真正的自我”。

同樣，他也沒什么理由不在那場以虛擬名義“上演”的視頻秀里做出現實生活互動中永遠不會染指的任何事情——在“虛擬”的偽裝下，關于他自己的真實反被更清晰地呈現出來。

這時，吊詭訇然而至：或許，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看見的其實都只是虛構的人物，就像雖然我們喝下一杯味道好極了的咖啡，可它已事先被濾掉了咖啡因。

相反，在那些事先聲明純屬虛構的肥皂劇里、在那些把愛喊叫得撕心裂肺的情景劇中，我們喝下的倒有可能是一杯真實的咖啡，哪怕其中所含咖啡因微乎其微。

打邊爐

寫影評的危險在于它等于是用文字挑戰影像，加上它的私密性、個人化，說它是冒死一說不為過?？神R家輝多半不這么看?？此挠跋褓p析文字，得體而松弛，看不出“冒死”的蠻勁與吃力。

說到根據王安憶作品《長恨歌》改編的電影，馬家輝說到對王安憶的印象：“她是森林里獨來獨往的一頭母豹，并非什么軍團里的一位將軍?！?

這話與王安憶今年榮獲華語傳媒07年度作家獎后的獲獎感言不謀而合：

“我又墮入了我的特定的陷阱，這陷阱叫做‘長恨歌’。這是一個極其狹小的陷阱，它將我限制于這樣的定位：描寫上海。事實上，上海只是我的小說的布景?！?

馬家輝激賞電影《長恨歌》中圍爐夜話那場戲。馬說的“爐”不是“爐子”的“爐”，是“打邊爐”的“爐”，“打邊爐”即火鍋。

據說，香港人雖不像重慶人那么酷愛火鍋，但日式、臺式、川式各種火鍋在香港都有一席之地：

“嚴寒里，還有什么比打邊爐更為應景？……鍋爐的熱氣是最好的面具，讓人仍然看見你，但看不見真的你。其實除了熱氣，打邊爐的過程亦足以成就另一種障眼法?！?

“各式肉菜擺滿了桌子，你站起身仔細端察，假裝把注意力放置于挑選食物之上，然后用筷子夾起其中一件，放進小箕，把箕子輕伸到爐湯之中，你的眼睛全神貫注地望著鍋里層層冒起的熱泡，不會有人覺得你心不在焉?！?

“打邊爐的美學在于‘留白’，你不必急于用聲音填滿飯桌，在手忙腳亂里，沒有人會逼你表露自己……它召喚了我們的荒蕪記憶，在大腦皮質的最深處，隱隱有一根神秘的火棒，熄了，再燒，燒起，又熄，當你按下那個gas爐的開關鍵，其實亦是只拉開一幅記憶帷幕，只是你自己懵然不覺?！?

沿著這樣的聯想再想，近似的“邊爐”大家不天天都在打嗎？圍站在那口新聞湯鍋邊，各自的心事混合在煙霧蒙蒙里，且混沌，且曖昧，盡情地傷心盡情地鬧心，都無妨……原以為流干的眼淚被那滾燙的熱氣一噓，忽就汩汩而出。

文集收尾處，收下馬家輝寫于1997年香港回歸前的兩組書信體小說。這組以虛構名義撰寫的心情故事即或是在十年后的今天讀，依舊又含混又真切。

含混是說，它記錄下了彼時彼刻無以言說的繁復心緒；而真切是說，圍站在那鍋時代的熱湯前，馬家輝確切記錄了自己愉快的傷感乃至無與倫比的失敗，并因此留存下一座完整的廢墟。

啃面包

英國人彼得·梅爾撰寫的“普羅旺斯系列”自上個世紀末在中國出版后，很快成為小資擁躉對象?！捌樟_旺斯”這個名字也大致成為一個來自異域的“桃花源”，虛無飄渺，精致美好，跟夢一樣。不過，那是一個有名、有實的夢。

今夏，彼得·梅爾，這位來自英國的“陶淵明”寫了本新書，叫《面包人生》。這本新書老實，實在。它在對很多平生只愛八兩餃子一頭蒜的讀者無意義的同時，又對一小撮面包愛好者、烘培愛好者意義巨大。其中關于諸多法式面包的烤制配方的介紹均可照方抓藥。

我花費了大約半個多鐘頭的時間看完了這本小冊子，感覺上，它的務實和周到構成了一種遠比憧憬、夢幻普羅旺斯更可效仿的生活態度。

在這個一邊廂哀鴻遍野一邊廂夜夜笙歌的年代里，居中者大概就是那根“法式長棍”吧？把它切成很多很多片吧，把它逐一分給饑餓的人們吧。

這是一本“語言與面粉的混合物”（彼得·梅爾語）。它適合放在烘培愛好者的博客里促銷，適合放在味多美店鋪外的櫥窗里展示，適合放在我家近鄰餐桌的那格書架上，提醒我:簡單、質樸、新鮮、溫暖如“奧澤家”（書中面包房名）一樣的生活其實就在觸手可及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