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志軍/文
一
在中關村迄今為止的歷史上,當它必須做出決定朝哪個方向走的時候,那些擁有權力和資源的人,曾有好幾次左右彷徨,僅僅是靠了民間力量,才推著它朝前走出一步。陳春先(因創辦國內第一家民營科技機構而被譽為“中關村第一人”,2004年8月9日病逝,享年70歲。他最初創辦的北京等離子體學會先進技術發展服務部,位于中科院物理研究所內一間藍色木板小屋內?!幷咦ⅲ┏鋈艘饬系胤磾閯?(指與當時物理所所長管惟炎之間的沖突?!幷咦ⅲ?,不免意氣風發,得寸進尺,打算把那個本來難以為繼的“服務部”再行擴張。他們為自己起了個新名字,叫“北京市海淀區新技術開發研究所”,后來一致認為應該更加響亮,便把“海淀區”一筆勾銷,添上“華夏”二字。不用說,這是把自己當成整個國家的象征了。
藍色小屋已經無法容納更多員工和更大野心,他們在花園路6號找到新的辦公地點。這里本來是家標準件廠,屬國家所有,現在關閉了它的沖壓螺絲釘的機慶,打開大門,迎接新主人。
新公司屬于民營性質。陳春先當時喜歡說,這是“吸取以往的教訓,脫開舊機制”。那時候中關村還沒有所謂“民營企業”,“四自”(自籌資金、自由組合、自主經營、自負盈虧)一類說法也是好幾年以后才出現的,但是我們從當時的文件可知,新公司的主旨已經包含了它的含義。陳春先決定切斷公司和政府的瓜葛,惟一的合作伙伴是一家由政府投資的企業——北京市海淀區工業公司,彼此以一紙協議確定關系。文本至今保存完好,可以看到雙方以“甲方”、“乙方”指稱,其條款格式同今天那些具有法律意義的合同已沒有區別。作為“乙方”,工業公司為新公司提供工作場地,同時“借款10萬元作為開辦經費”,新公司則承諾在一年內以收入償還。
“華夏”1983年4月15日宣告成立。所有人都在匆匆忙忙向前趕,政府的批準文件還沒下來,它便按捺不住,提前誕生了,也不再偷偷摸摸。眾人大張旗鼓熱鬧一番,慶祝長夜過去,曙光升起,新的事業行將開張。很多年以后,紀世瀛還對這個時刻記憶猶新。這么美好的感覺過去從來沒有過,今后也沒有再現?!岸嗪玫拇禾?!”他帶著幾分遐想感嘆,“中國最大的科學金字塔開始破裂了?!?/FONT>
的確破裂了!科學家走出中國科學院的高墻深院,扎根在圍墻外面的土壤中,孕育出一個新生命。第二天,北京市科學技術協會忙不迭地把批復簽發下來。在中關村數以萬計的檔案文件中,這是最為簡練的一份,里面除了同意創辦華夏,一句廢話也沒有。這樣,新生兒就合法了。郵政局給了它一個信箱:“北京8013”;人民銀行給了它一個賬號:8902-318;標準件廠把自己的總機中繼線借給它用,還給它開通一臺分機,電話號碼:668941-438。331路公共汽車在這里豎著一塊站牌:花園路站,每隔15分鐘就開過一趟車來。
這是一個顛覆性的事件。無論對中關村還是對整個中國來說,都是如此?;▓@路6號東去物理所不過300米,處在科學院路和學院路的包圍之中。當它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之時,就意味著,這個中國科學家的大本營,已經沒有力量阻止其內部日益彌漫的離心離德傾向。
天氣越來越暖和,任何一個曾在這個春天走進中關村的人,都會感到這塊死寂的土地獲得新生。孤墳側畔,草木返青。野嶺下面,柳絮參差飄舞。一條小河橫亙在荒原野嶺間,岸邊鋪墊著農家的水稻和菜田,把一片生機帶到很遠的地方。白頤路很窄,而且坑洼不平。房屋低矮破敗,掩映在大街兩側的鉆天楊后面。這些樹都是1958年那個火熱的年代里種下的,現在又高又大,經過一夜春風,綠染枝頭。陳春先不再孤軍奮戰,因為在他身后已出現一大群狂熱的義無反顧的人。他們將和他匯合成一股力量,把一根又一根楔子打進金字塔的裂縫。在這個時期里,有兩個人的聲望超過了其他角色,盡管他們全都沒有善終,但還是留下一段傳說。這兩個人是陳慶振和王洪德。
二
陳慶振目睹陳春先的一系列變故,心癢難熬,于是創辦科海公司。他是個脾氣隨和、綿里藏針的人。他在北京南面300公里外的一個鄉村中長大,1965年在天津南開大學完成學業,此后一直在物理所的大院里工作和生活。那時候他和幾位年輕同事合住一間不付房租的小屋,先是擔任一些科研任務,后來又被調到中國科學院科技處。這是一個介于行政和科研之間的崗位,而他的工作中有許多都和科研檔案有關。這些檔案在當時均屬“絕密”,即使研究所的技術專家們也無從得悉??磥硭巧畹蒙霞壖卧S和信任的那一類青年。這種信任對于一個夢想晉升的青年大有深意,但是他卻不能領悟,他沉浸在科研檔案中。這些成果從原子能核聚變到新型電機,看上去無窮無盡。他驚訝地發現這么多好東西僅僅被鎖在檔案柜里,供他獨自欣賞把玩,此外沒有別的用處,不免沮喪。
“真是可惜!真是可惜!”他逢人就說,“為什么不用呢?為什么不用呢?”
這種情緒由于1978年那個 “科學的春天”陡然強烈起來。他開始向上級呼吁 “解放科研檔案”,加以利用。然而一年過去,毫無結果。他的喋喋不休就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樣,叫人既同情又厭煩。1979年,他撰寫一篇文章發表在黨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上,公開抱怨“推廣科技成果為什么那么難”。從這時起,科學院里人人皆知這小子不肯安分守己,總想“紅杏出墻”,他在多年以后有些自嘲地回憶道:“這是我自己的經歷中的一個伏筆?!?/FONT>
過去3年陳慶振一直在旁邊默默觀察陳春先的沉浮。他與陳春先近在咫尺,每天進出同一個大門,所以對于這場沖突的每個細節都能洞悉無遺。然而與陳春先不同,他和上級保持著良好的關系,絕無叛逆動機,眼前又有著一個寶藏一樣的科研成果庫,所以總想在舊體系內兜售自己的想法。有一段時間,他的努力看上去得到回應。黨中央總書記胡耀邦把一群科學家請到中南海去談話。這些科學家個個功勛卓著,自視甚高,可是這位黨的領袖卻告訴他們,“科研要為經濟建設服務”。意思是說,如果他們的“功勛”不能變成可以出賣的商品,那就沒有什么用處。這一番話也許是從陳慶振的呼吁中得到啟示,也許只是不謀而合。從當時的記錄看,陳慶振并沒有參加這次會議,但是讓他失望的不是這個,而是在場的科學家們全都對總書記冷眼相向。他們堅決認為,國家的急迫問題不是“加強應用”,而是加強基礎理論研究??茖W家們信誓旦旦地證明,經過多年政治動亂,國家的基礎理論科學較之世界先進水平差得更遠了。至于所謂市場、商品、利潤之類的事,也即“應用”,根本就不該他們來考慮??茖W界的想法與中南海的方針不能合拍,這在當時成為一個問題,叫人煩惱。國務院領導發出警告,如果中國科學院不能讓自己的成果產生效益,中央政府就將削減科研經費。這讓科學院的領導者再也不能置若罔聞,情急之下成立一個機構,專門促成研究成果的推廣和應用,這一任務順理成章地落在陳慶振頭上。
這可真是一個矛盾百出的年代。中國科學院一方面默許屬下官員壓制陳春先的行為,另一方面又找來陳慶振去做和陳春先如出一轍的事。事情的本質仍然在于,政府直到這時還不相信民間的力量,只相信他們自己。就在陳春先被管惟炎弄得郁悶不堪時,陳慶振滿懷激情地投入新事業。有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比陳春先幸運,可以借助官方資源大展宏圖,可是后來的事情表明,這想法還是過于天真。舉出一個簡單情節就可以知道,在舊制度的保護和控制之下去開辟新路,只是癡心妄想:當時陳慶振呼吁技術專家走出高墻深院,到工廠去兜售自己的發明,結果無人出來響應。除了他們本身沒有這個愿望和習慣之外,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既成制度規定技術人員的“出差補貼”為每天6毛,如果有誰住在工廠里超過14天,則6毛錢也需扣除。技術人員本來工資極低,但是只要生活在科學院的大院之中,無須繳納房租,又能享受低價的食品供應,可保衣食無虞,一旦走出高墻,馬上入不敷出,以致生活的維系都會成為問題。
后來有人談到陳慶振的這一段生活,說他處處碰壁。這多少有些夸張。事實更像是,在他的面前總有一種力量,無論他怎樣努力,都會被這個力量化于無形。這樣的日子持續整整一年之后,他終于醒悟過來:倘若不能另覓他途,就永遠無法達到目的。1983年春天,陳春先反敗為勝,成了人人談論的英雄。受到鼓勵的陳慶振于是創辦自己的企業,時在1983年5月4日。這一天距離陳春先的 “華夏”誕生之日,還不到三周。
三
在陳慶振滿懷豪情開始自己的新事業時,王洪德的心里正在聚集著對舊時代的恨意。從本質上說,王是一個隨心所欲、富有激情的人。他喜歡交誼舞,特別喜歡那種小型簡陋但卻親密的場合,所以成了朋友舉辦的家庭舞會上的???。僅僅從這一點來看,他就不會是在學術方面前途無量的人。但他是一個精明干練的組織者、一個頭腦活絡的經營者、一個能言善辯的演說家。他在朋友中間以疾惡如仇、仗義豪爽而聞名,容易激動,還喜歡在陌生的來訪者面前讀自己的日記。他是當時中關村里最富有反叛情緒的人。
在和舊時代公開決裂之前,王洪德供職于中科院計算技術研究所。那時候計算機技術遠沒有今天這樣發達,一臺具有今天筆記本電腦功能的計算機,在當時要用兩層樓房來安置,其大型機柜的組合安裝,以及散熱和運轉,都會成為一個嚴重的技術問題。人們在購買一臺計算機之前,必須先為它建造一所房子,它叫機房,也叫“雞窩”。王洪德是中國第一代計算機場地條件工程師,簡單地說就是設計“雞窩”的。我們國家自50年代以來幾乎所有大型計算機的場地設計,都有他的參與。這個職務和這種專業訓練使他有機會體驗真正市場意義的客戶需求。1981年,當計算所成立一個知青社來解決員工子女的就業時,王洪德成了顧問。他的經營能力很快顯露出來。他率領一群毫無專業知識的青年在第一年賺了60萬元。這在當時可是一筆巨大的收入。年輕人的工資從27元增加到90元,甚至比他們的在計算所里工作多年的父母還要多。
但是就像物理所里彌漫著對陳春先的不信任一樣,計算所也開始懷疑王洪德。兩個研究所只不過一街之隔,大門對著大門,所以不論發生什么事情,轉眼就會傳到對面。事實上,當陳春先在他的藍色小屋里迎接一個又一個檢查組時,王洪德也在這邊接受調查。調查組由海淀區工商局和科學院紀檢部門組成,所以聽上去更加叫人擔心。不過,王洪德相當自信。無論他與陳春先是共謀還是不約而同,有一點兩個人的做法如出一轍。王把每月30元的顧問費如數交還。這種放棄自己微薄收入的做法,在那時的改革者中相當普遍,這往往不是出于他們在道德方面的追求,而是為了對付無端的攻擊。
不管怎樣,調查組的結論證實了王的清白。他的頗有預見性的頭腦和防范未然的措施救了他,但他不是一個胸懷寬厚之人。這一事件讓他多年以來對單位和上級的信任蕩然無存,進而覺得消耗自己28年光陰的這個大院子是如此不牢靠。他已人到中年,在科學的道路上不會走出多遠,所以決定破釜沉舟。這些都是他后來告訴記者的,但是有一點他卻一直沒有說明。這就是,小小知青社的成功給他帶來巨大希望,讓他相信另外一條道路上一定有他想要的東西。
現在到了這個故事的最令人動容的部分。這一情節日后在中關村流傳甚廣,繼而被媒體廣泛引用,而所有當事人也沒有加以否認,所以很有可能是真的。在計算所的一次會議上,王洪德站起來,正色宣布:“我決定,從明天起離開計算所。最好是領導同意我被聘請走。聘走不行,借走!借走不行,調走!調走不行,辭職走!辭職不行的話,那你們就開除我吧!”王洪德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走”,就像是在朗誦一首詩。說罷他便離開會議室,把一群張口結舌的人留在身后。
應當說這是那時候最徹底、最明白無誤的“叛逆者宣言”,聽上去就仿佛是從地獄里面發出來的聲音。依照常情來看,把事情做到如此絕情的地步是令人生疑的。我們后來在檔案中也沒有查到這次會議的原始記錄,但是沒有人排除這個情節的真實性。中關村到處彌漫著這樣的情緒,而王洪德也的確是其中最容易走向極端的一個人。這個故事當時就在科技人員的感情上掀起巨大波瀾,又成為后來辭職風潮的無可爭辯的源頭。
就時間順序來說,陳春先和陳慶振全都走在王的前面,但是這兩個直到這時還未徹底走出中國科學院的屋檐,他們仍然屬于物理研究所的人事序列,由政府財政中領取工資。這在當日就被一些人叫做“腳踏兩條船”。當他們把一只腳踏上新船時,另外一只腳遲遲不肯離開舊船。這讓他們在心理上維系著某種平衡,在收入方面可進可退。80年代早期,這是一種相當普遍的局面??墒峭鹾榈虏煌?,他是中關村歷史上第一個辭去國家公職的人。
我們無法查證這一事件發生的具體日期,但從王洪德的企業創辦于1983年8月來看,他的離開計算所當在這一年初夏。王后來辦的企業名叫“京?!?,一度非常興旺。他本人也在2001年進入“中國富豪排行榜”的第65位,據說其個人財富此時達到8億元。
如果這些可以被看作他的成功,那么后來的事情則又證明了他的失敗。因為 “裙帶關系”的損害以及管理混亂,“京?!比諠u衰微,成為所有那些曇花一現的企業中的一個。這樣看來,這個人的與眾不同不在于他的企業的興衰,而在于他義無反顧地走出科學院的高墻深院。在中關村過去20多年的歷史上,他的“五走宣言”是震撼人心的一頁。不僅如此,王洪德還第一次提出一個后來屢屢出現的問題:一個中國人,除了對他所服務的機構和上級的忠誠之外,還有沒有第二種忠誠?這個問題在當時如若放在科學院里公開辯論,至少有8名工程師和技術工人會說出完全不同以往的答案。他們全都屬于計算所,就在那一天,和王洪德一同離去。
這就是中科院金字塔里孕育出來的人物。在一個正常社會里,這些人看上去是一批亂七八糟無事生非的人,但是在那個改革的年代,他們在千百萬消沉、無奈而又渴望變化的中國人心中,卻逐漸成了英雄。有個記者把王洪德說成是“一個時代雕塑”。如果剔除里面文人的渲染,這個比喻倒是說出了實情,而且也可以用在像王那樣的其他人身上。有意思的是,當時這些“時代的雕塑”全都出現在一片半徑不到300米的狹小土地上,全都是四五十歲的人,全都寂寂無名,其科學成就也無法和他們的那些同事相比。不過,他們在兩個方面與眾不同。第一,他們絕不肯把對現狀的不滿化作無可奈何,他們不僅發牢騷,還有行動。他們喜歡學著馬克思和恩格斯在 《共產黨宣言》里的腔調說:“我們失去的只是鎖鏈,我們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钡诙?,他們能夠看到圍墻外面正在發生的變化,知道這個國家將向何處走去,對未來的預見遠遠勝過那些科學殿堂里的英明睿智的科學家。
(作者新書 《中國的新革命:1980-2006年,從中關村到中國社會》已由新華出版社出版,本文為該書第二章節選,作者授權本報發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