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劉波 北京報道
經濟觀察報:100多年以來中國知識分子都在強調向西方學習,但中國的傳統似乎在逐漸被漠視,到了21世紀,全球化的浪潮席卷全球,世界一些國家也出現了一些反全球化、回歸傳統的趨勢。就中國而言,你對這個問題怎么看待?
羅多弼:中國人討論這個問題已經有100多年的歷史了,在瑞典講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就把這個現象定義為中國知識分子的“鴉片戰爭情結”。但我認為全球化是一個好事。你提這個問題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判斷,就是全球化和傳統的保留有矛盾。然而不一定是這樣的。毛澤東時代中國和傳統的決裂是特別激烈的,如果把中國大陸和臺灣相比,在1949年之后的很長時間里臺灣的國際化程度比大陸高得多,但臺灣對于中國傳統的保留也很多。所以可以說這是一種復雜的關系。
經濟觀察報:盡管如此,似乎對傳統文化的保留也是需要強調的。
羅多弼:我的想法是,文化傳統的保留具體應當是什么?我讀過中國學者寫的一些意識形態方面的文章,有的學者希望復興孔子的傳統,給儒家幾乎一種支配思想的地位。但從我的感情和價值觀出發,我本能地對此產生一種反感。如果從一種學者的眼光看,這也很不現實。讓儒家成為一種起支配作用的思想體系,那即使能實現,我也覺得不是好事。我覺得在一個現代化的社會,國家在觀念上面應當取中立態度,將思想和價值觀的問題主要留給民眾去選擇。
中國文化傳統很豐富,給中國人和世界人提供的資源非常豐富。這些傳統如果失去了,當然是個損失,從各個角度看都非常值得保留?;仡櫋拔逅摹边\動以來的中國,當然在很多方面做了一些比較可惜的事情。但保留、保持、知曉和信仰是有不同層次的。
經濟觀察報:這種保留和全球化是沒有矛盾的?
羅多弼:是的。給我許多啟發的一個現象是,在全球化時代,越來越多的人有可能參考不同的文化傳統。就文學而言,最近幾十年來世界比較著名的作家都有這個特點,他們的雙腳站立在兩個文明中。例如諾貝爾獎得主印度裔作家奈保爾,他出生在中美洲,后在英國長大,他的作品就反映了不同的文化背景。又如作家薩爾曼·拉什迪過去在巴基斯坦,現在定居英國,他對東西方的傳統都有深入了解。不同的文化傳統會豐富我們的生活,我作為漢學家對此深有體會。如果全球化發展得比較成功的話,就會創造更大的可能讓不同的人參考不同的傳統。
經濟觀察報:瑞典有基督教的傳統,這一傳統目前似乎仍在維持,但中國的傳統儒家早已經衰落了,目前沒有體系性的價值觀,你如何看待這種對比?
羅多弼:我要糾正你的是,現在瑞典許多人已經不信基督教了。過去瑞典基督教是國教,人們必須加入教會,不能有其他信仰。所以現在很多歐洲人會把教會和壓迫聯系在一起。但基督教傳統和儒家傳統有些類似的地方,基督教一些最初的傳說、尤其是《圣經》中關于耶穌的部分,是人們都會感到喜歡的。但我們長大的時候所看到的是教會的所作所為,于是產生反感。這一點儒家有些類似,“五四”時期的一些學者不喜歡的是儒家的具體表現,如科舉制度、服從長輩等,但如果回到孟子本來說的,可以發現并不是那樣。例如朱元璋就禁止了孟子學說,因為孟子主張“君為輕”,這對統治者是很危險的。
經濟觀察報:“五四”學者的影響一直持續到現在,現在回頭來看,這些知識分子的一些想法是不是太激進了?
羅多弼:“五四”學者的一系列看法確實太激烈了,如錢玄同曾建議取消漢字,那是太極端了。連像胡適這種比較溫和的人,當談到中國傳統文學時,我也覺得他某些方面的批判太過分了。但我現在自己也處在一個反思過程中,覺得總體而言,“五四”運動有正負兩面的作用,但好的是主要的,如“德先生”和“賽先生”。它是和傳統的決裂太激烈了,不過反過頭來講,能避免嗎?我個人認為,“五四”時期如果能開始得更早一點,如果鴉片戰爭之后中國的學者就開始反思傳統,發現西方,那將會更好。
“五四”學者們很早就對中國和西方做了對比,他們發現中國人尊敬、服從長輩,害怕矛盾——如孔子說“君子無所爭”。而且中國沒有一個發展的理想,認為黃金時代是在過去。但西方人崇拜青年,把社會看作類似生物的東西,主張進化,進化就必然意味著沒有活力的部分被淘汰。有了這個認識,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思想很快就在中國扎根了。這里有個很有趣的故事是,嚴復把赫胥黎的《天演論》翻譯成了中文。但《天演論》本來的意思很清楚,是反對達爾文主義在社會領域的應用,認為其只能應用于自然。但到了嚴復的手里,反而成了一個宣傳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著作。
在我看來,這個潮流是很重要的。自從20世紀初以來,中國知識分子根本的觀點總是主張需要進化,分清楚什么人有利于發展,什么人對發展不利。中國很多老百姓也有這種想法,主張優勝劣汰。這可怕極了,由此導致的價值觀就會把每個人都看作一種手段,你的價值和你做的東西完全一樣,如果你沒做什么好事,你就沒有什么價值,比如說,“人是革命的螺絲釘”,比如說,不同人的死亡分量是不同的。這和中國的五四運動是有關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