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小年:“國進民退”有悖改革開放
毫無疑問,中國經濟正在率先走出危機陰霾。
但與此同時,一種憂慮也正在經濟界和學界蔓延,因為人們看到,政府四萬億投資計劃和十大產業振興規劃,令國有企業獲得了更多的政策和資源支持,而民營企業,盡管未被遺忘,卻也難以獲得更多的支持。
經濟危機使得“國進民退”已成必然趨勢。無論是浙江紹興正醞釀的“將對國有企業監管的有效辦法逐步引入民營企業”,還是早前發生的“中糧入股蒙?!钡仁召彴?,以及山東鋼鐵重組日照鋼鐵等,都證明了這一趨勢。
連地產行業也不例外。據媒體報道,今年上半年各月成交總價排行前十的地塊中,六成高價地塊均由國資背景企業所得。
“國進民退”現象再次抬頭,且來勢洶洶。對此,著名經濟學家、中歐國際工商學院教授許小年在接受記者記者采訪時表示:“國進民退”和我們過去30年的改革開放背道而馳,需要盡快地停止這一趨勢。
宏觀調控與“國進民退”
記者:陳志武教授在談到“國進民退”現象時,提到了宏觀調控起到的推動作用,您怎樣看待宏觀調控與“國進民退”之間的關系?
許小年:宏觀調控增強了“國進民退”的勢頭,主要原因在于,拉動內需幾乎全靠政府的基礎設施投資項目來實現,很自然的,政策和資源就會向政府項目傾斜。
今年前幾個月,固定資產投資增長30%多,但是以政府為主的基礎設施投資,即我們常說的“鐵(路)公(路)機(場)”,增長速度達到60%多,遠高于固定資產投資的增長率;而在一些民營企業較多的領域,如制造行業,投資增長速度僅相當于全國平均水平;房地產投資,顯著低于固定資產投資的增長。由此可見,拉動內需的宏觀政策所調動起來的資源,相當大的部分進入了國有部門。這是第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在拉動內需的宏觀政策執行過程中,政府迫使銀行發放貸款,銀行不得不放。但在整個經濟下行的時候,銀行放貸存在巨大的風險,怎么辦呢?銀行只能把貸款投向看上去比較安全的政府項目、政府擔保的項目,以及國有企業。在宏觀調控中,國企得到的政策優惠和資金支持多,經營狀況相對比民企好,于是就成了銀行貸款的重點。
銀行的考慮是有政府支持,還款就有了保證,但是他們沒有想到,如果政府的財政出問題,這些貸款都會變成壞賬。貸給政府項目即使出現壞賬,起碼政治風險是低的,銀行可以說,“我這是響應政府的號召啊”、“是為了保增長啊”。
政府推出寬松的貨幣政策和積極的財政政策以來,新增貸款達到了天量,可中小企業還是融資難,而中小企業中的絕大多數都是民營的。
記者:可不可以認為,這次金融危機發生后,政府出臺的一些措施,包括“四萬億投資”、“十大產業振興規劃”,客觀上對整個民營經濟的發展起到一定的負面作用,加劇了“國進民退”的趨勢?
許小年:這些產業規劃都有扶持重點企業、增加行業集中度的傾向,重點企業、排名前幾位的企業,不是央企就是地方國企,規劃照顧不到民營的中小企業。盡管這些規劃不會有什么用,但是從宣傳和社會輿論的角度,強化了大型國有企業的擴張勢頭。說實在的,規劃都是紙面文章,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就做了十個大規劃,一周能出好幾個政策,做過深入的調研嗎?進行過認真的論證嗎?
記者:“十大產業振興規劃”,是否可以理解為是政府過度干預微觀經濟的行為?
許小年:可以這樣理解。類似的規劃過去我們看到過很多次,沒見過哪個規劃對國家某個行業或企業的發展起到了多大作用。政府對微觀經濟的干預,既沒有必要,也沒什么作用。
記者:去年實施到現在的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和積極的財政政策,對“國進民退”會有什么影響?
許小年:我糾正一下,實際上不是“適度”,而是“極度”寬松的貨幣政策。正如我剛才說的,相當大部分銀行資金、財政資金投向了“鐵公機”,進入了國有部門。
“國進民退”的風險與后果
記者:“國進民退”的趨勢延續下去,可能會導致哪些風險?
許小年:首先會制造社會不公平。為什么有些行業只能由國有企業經營,而民營企業不能進入?為什么只有國有企業得到大量貸款和財政資金,而民營企業要么得到的少,要么根本得不到?
國有企業在資金和政策的支持下會“冒進”。最近拍出來的“地王”,60%以上是國有企業、國有地產公司。原因是什么呢?就是國企有政策上的優勢、資金支持上的優勢。拍出“地王”將來出了問題怎么辦?有國家給兜底,所以國企敢去競價“地王”。民營企業出了問題,誰會給它兜底呢?老板自己承受損失。在經濟學上,國有企業的這個問題叫做“預算軟約束”。
從整個經濟的層面上來講,風險在上升。
記者:這個風險最后還是落到政府那里去了。
許小年:那當然。國有企業出現虧損和“窟窿”,誰來填補?還是政府。政府怎么補呢?還是用納稅人的錢。
記者:在“國進民退”進程中,是否也出現了例如政府強制或者變相強制的現象,比如山東鋼鐵兼并日照鋼鐵,以加速這一進程?
許小年:這是“優汰劣勝”,會降低我們企業的質量,降低經濟增長的質量,降低經濟的效率。其中出現的社會不公平,就太多了,比如現在煤礦掙錢了,政府就強行收購煤礦,這也是“國進民退”啊。而且收購是沒商量的,政府一聲令下,不賣也得賣,價格怎么定,也是政府說了算。強迫交易已經屬于侵犯民間的財產權了。
記者:其實這種現象從2004年“鐵本事件”開始,就已經越來越多了。
許小年:還有像陜西油田案,原來由民營資本經營的陜北幾千口油井,被地方政府“收歸國有”,這也是侵犯民間產權啊。
市場經濟講的是自愿交易,你不能夠用行政命令強迫對方進行交易。其實政府根本就不應該在經濟中經營財產,因為政府同時又是規則的制定者和執行者,如果他也經營資產,就成了吹哨的裁判自己下場踢球,誰踢得過他?哨子是由他吹的,游戲的規則是由他制定的,他怎么踢都贏,別人怎么踢都輸。
記者:這樣的經濟模式,與其說是國有經濟,還不如說是權力經濟。
許小年:經濟學上講權貴資本主義,或者官僚資本主義。所謂權貴就是因權而貴,印尼的蘇哈托、菲律賓的馬科斯、過去國民黨的蔣、宋、孔、陳四大家族,都是這方面的例子,用權力謀取經濟利益,不僅破壞社會公平,而且損害經濟效率。企業不把精力和資源用在創新和降低成本上,而是賄賂和勾結權貴,因為那樣可以輕輕松松地賺大錢。企業要是沒效率,經濟怎么可能有效率?
記者:可是也有一些辯解的聲音,說我們的國企,特別是央企,數量不是不斷在減少嗎?比如以前是幾百家,現在減少到100多家,今后還要減少到100家以內,這不是“國退民進”的證據嗎?
許小年:雖然家數在減少,但業務總量在增加。關鍵是央企經營的部門,民營資本有沒有同等的進入條件和競爭條件?石油行業為什么只有這幾家大央企,民營資本能不能進?電信行業民營資本能不能進?民用航空業,就這幾家大公司,把主要航線給分完了,民營企業能不能像央企一樣擁有飛行這些航線的權利?這樣的例子太多了。
結底需要監督權力
記者:因為我們是從計劃經濟轉軌的國家,對國有企業是否還有這樣一種迷信,認為只要是國有的,就是歸全民所有的,國企做大做強了,每個國民都能從中分享好處?而且從去年開始,央企也開始上繳紅利了。
許小年:可是老百姓誰分到紅利了?我也是全民資產的所有者啊,我怎么一分也沒拿到呢?央企只向財政部上繳紅利是不夠的,全民資產要向全民分紅,或者財政部從央企拿到紅利后還要分給老百姓才對,因為全體國民是國有資產的最終所有者。
記者:如果國企向全民分紅的話,應該以什么樣的方式進行操作?
許小年:每個老百姓在國資委開一個賬戶,這在技術上很好辦,國資委的利潤每年向全國的老百姓分紅,要像上市公司一樣向老百姓披露企業的經營情況、分紅的情況,要向全體股東匯報,股東就是13億中國民眾。
記者:這樣一來,會不會像當初俄羅斯搞“休克療法”,形成很多寡頭?
許小年:我們說的是國企分紅,如果政府一定要自己經營資產,就應該把經營所得給老百姓分紅。更好的辦法是把國有資產直接分給老百姓,本來就是全民的,分了之后讓老百姓自由地在市場上交易。
至于會不會出現俄羅斯那樣的情況,我認為,只要制度和操作方法設計得好,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俄羅斯形成寡頭壟斷,原因在于官商勾結,這些寡頭中很多人就是由政府官員轉變而來的。如果我們把分配和交易程序設計好一些,提高透明度,老百姓能夠參與監督,可以避免俄羅斯那樣的結局。
記者:歸根結底還是權力的監督問題。
許小年:當然是這樣。一定要監督權力,權力沒有監督,就會內外勾結,把國有資產輸送給予政府官員有密切關系的人,最后形成寡頭。這些寡頭是官僚資本家,沒有權力當不成寡頭。
記者:金融危機后,可以說歐美發達國家也出現了“國進民退”現象,這一波全球大企業的國有化趨勢,與中國的“國進民退”有什么不同?
許小年:這兩種現象要區分開。金融危機中,歐美國家出現了金融機構的國有化,因為雷曼兄弟倒臺后,市場信用不靈了,只好臨時用政府信譽作為替代,防止整個金融體系的崩潰。我們現在的“國進”,是因為金融體系要崩潰了、只能靠政府救急嗎?不是的。我們的金融體系和國民經濟受到些沖擊,但不存在崩潰的危險,在這樣的情況下“國進”,為的是什么呢?
另一個區別也很明顯,歐美國家的“國進”是臨時措施,有“進”有“退”,危機過去了就退出。美國政府最近要分批出售手中持有的金融機構股份,準備退出。我們的“國進”是有進無退,永久性地進入,既沒有說退出,也不準備退出。
“國進民退”背離改革方向
記者:要遏制“國進民退”的趨勢,政府應該怎么做?
許小年:從政策上,要開放國有壟斷行業。在政策、法律上,國有、民營要一視同仁。經濟領域無禁區,不能說有些領域只能國有企業做,民營企業不能做。
金融服務也不能講出身。不能說你是國有企業,就貸款給你;他是民營企業,對不起,沒錢。我們現在有“經濟出身論”、“經濟血統論”,“文化革命”期間是政治上的出身論,現在是經濟方面的、資產方面的出身論。
還有法律上的出身論。比如說銀行貸款,一筆貸款放給國有企業變成壞賬,這是工作失誤;一筆貸款放給民營企業變成壞賬了,就有刑事犯罪的嫌疑?!靶滩簧洗蠓?、禮不下庶人”,連刑罰都分出身。
政府應該做的不在經濟之內,不在市場里,而是經濟和市場之外的法治建設,以法律保證所有的人、所有的企業享有同樣的權利。政府的另一職責是公正地執行規則。
記者:您曾經指出,“國進民退”和我們過去30年的改革開放背道而馳,需要盡快的停止這一趨勢,此話怎講?
許小年:改革開放30年以來,我們的一個主要信念就是,政府管理經濟和經營企業會導致效率低下,是沒有希望的,所以才從1978年起,改革由政府管理的計劃經濟體制,增加市場配置資源的功能,提高民營經濟的份額。這個市場化的大方向,是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上確定的,歷屆黨中央都重申和堅持這一方向。
但是近幾年我們發現,一些做法背離了改革開放30年以來的市場化方向,甚至出現了倒退?!皣M民退”只是一個方面,其他如行政指令干預市場運行,政府對經濟的影響非但沒有下降,反而在不斷增強。
這種趨勢既不正常,也不健康。
(文章來源:09年9月27日 《東方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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