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巋:故鄉在淪陷?如何拯救?
故鄉淪陷?誰的?
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
這是一句在“谷歌(Google)搜索”中,只需輸入前四個字(“每個人的”),就會自動生成、供搜索者選擇的話。由此可窺,這句話在網絡上的影響力!甚至,細心的網絡讀者會很快發現,不少作者皆以其為同樣的標題,抒寫著故鄉淪陷的不同故事,而根本不在意是否“抄襲”他人標題、掠人之美。
當然,故鄉淪陷的主題,較為著名的議論,并不限于以此為篇名。十年砍柴的《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陳璧生的《我的故鄉在漸漸淪陷》,熊培云的《我的故鄉因何淪陷》,孟波的《不能承受的故鄉底層淪陷之重》, 潘采夫的《誰家的故鄉不淪陷》……,都觸及這個看似“雷人”的全稱判斷。
因其全稱判斷的性質,作為生于城市、長于城市的鄉村陌生人的我,一開始是狐疑的。一則,“故鄉”一詞,對于像我這般的土著城市人而言,就等同于我所出生的城市。而我自己的個人經驗,至少并不支持我認同故鄉在淪陷的斷言;二則,中國如此遼闊廣袤,即便是鄉村,難道在改革開放30年之后,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60年之后,地不分南北東西,一概都淪陷了或正在淪陷嗎?
狐疑的我,細細地咀嚼著那些文字,努力在混雜的味道之中,試圖品嘗和鑒別出鄉愁、憂思、迷茫、哀傷、惆悵、憤懣、無語……。漸漸地,在腦海深處,似乎隱約地看到,“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垂髫,怡然自樂”(摘自《桃花源記》)的最佳鄉村圖景,正電光火石般,飛速地離我遠去。
剎那間,我恍然頓悟,十年砍柴、陳璧生、熊培云、孟波、潘采夫的故鄉淪陷之際,又何嘗不是我這個土著城市人、鄉村陌生人的故鄉淪陷之時?
故鄉淪陷?什么意義上的?
這里的“故鄉”,已經不單純是物質的、具體的、特指的童年生長地,它同時還蘊涵著一種生活樣式:
它是寧靜平和、有張有弛、閑適寫意的,而不是像上足了發條的陀螺,身不由己地旋轉著,今天短暫的停歇,只是為了明天更好地被旋轉;
它是彼此熟悉、溫暖誠信、守望相助、疾病相扶的,而不是陌生、冷漠、猜忌、孤獨、無助,鄰里之間老死不相往來,甚至救人反被誣為撞人的,更不是弱肉強食、強盜邏輯、叢林法則的;
它是與天地融和,信守不竭澤而漁、不焚林而田,呼吸泥土清香、享受青山綠水之樂的,而不是掠奪資源,用鋼筋水泥筑起工作坊或巢居,在半空中的封閉盒子里走動、勞作、休息和睡覺,為了消費而消費,并不斷地由此釋放垃圾、污水、濃煙、尾氣的。
這種生活樣式或許只能在理想的彼岸,即便在中國傳統農耕社會之中,也只是在《桃花源記》中作為“言辭的仙鄉”而存在。然而,它畢竟是令人悠然神往的,是值得守望的。這種意義上的“故鄉”,它不屬于農民、鄉民所獨有,它屬于所有人包括城市人。城市人在購房時關注綠化,在辦公室里哪怕擺上一株小小的仙人掌,假日時熱情于郊游、農家飯,對美輪美奐的風景攝影(甚至是經過“美容”處理的)贊不絕口、愛不釋手,凡此種種,不都在展示扎根于內心深處的那個“故鄉”嗎?
因是之故,當十年砍柴們在“去國懷鄉、卻感極而悲”地敘說著他們家鄉的變化時:農田干涸、雜草叢生;草原沙化、鼠害肆行;老弱病殘、了無生氣;滿村狗跑、看家護院;寡廉鮮恥、惟利是圖;地痞流氓、魚肉鄉里;嫖賭黃毒、伺機蔓延;官商合謀、掠奪資源;大興土木、盲目開發;……,誰能不為之動容呢?
或許,它們并非中國農村的全貌,或許,它們只是局部地發生著。然而,當這樣的變化越來越多地被記錄下來、發表于網上時,又有誰能像“局外人”似地、漠然地說:自己的“故鄉”還沒有淪陷?這已經不僅僅是農村生存的自然條件和社會環境的淪陷了,這更是一種溫情的生活樣式、行為準則、倫理道義、生存價值的淪陷了。假如聽任這樣的淪陷繼續下去、擴張下去——或許是危言聳聽,那么,9億農民居住的農村,會以怎樣的態勢包圍城市呢,最終又會給整個民族帶來什么呢?
為什么會淪陷?
故鄉的淪陷,不是偶然的,但也不是哪個占卜家,可以從水晶球或者天象之中預測到的。
從近處著眼,從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的過程,是工業化、城市化不斷深入、城鎮就業機會大幅增長的過程,而城鄉生活的二元格局和收入差距,吸引并造就了一支龐大的、青壯年農民工隊伍(2004年全國人口統計,約有1.66億農村戶籍的人口居住在城市)。他們無疑給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提供了豐厚的勞動力資源,卻也同時在離土進城的步伐之后,留下了以老人、婦女、兒童為主的“空巢村”。
于是,農田或者荒蕪,或者轉包給他人耕種,農業生產能力下降;家庭不穩定,農村婚外情和因婚外情產生的刑事案件增多;留守老人、婦女、兒童都不同程度地陷于“情感空巢”;老人養老、兒童教育,也都日益成為嚴重問題,尤其是空巢孩子的性格趨于內向、孤僻、任性、冷漠;而由老弱病殘者組成的社會治安力量,更是難以抵御盜賊乃至黑惡勢力的猖獗。
將鏡頭拉得稍遠一些。分田到戶聯產承包責任制,激發了農民每家每戶的生產積極性,擺脫了“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生產隊、生產大隊、人民公社)結構之下磨洋工、出工不出力、大鍋飯的弊害,被視為中國全面改革的“革命第一槍”。不過,這一制度也讓農民局限在以家庭為單位的經營體,家庭合作的成本提高,農村公共福祉的供給日顯不足。
家庭經濟和頻繁快速的勞動力輸出,相互勾連,使得原本習慣于集體生活、守望相助的村民,逐漸地趨于原子化、陌生化、疏離化、孤獨化。脫離集體的村民,獲得了行動自由的廣闊空間,但也失去了對人的依賴。結果,村里人就像城里人一樣,需要找到在惡劣競爭環境之下,讓其獨自堅強地生存下去的拐杖,那就是對物質、對金錢的依賴?!坝绣X就有一切”的價值觀,更是在消費主義廣告的推波助瀾之下,侵噬了節儉價值觀。
與此同時,鄉村豐富的自然資源,成了工商業經濟、旅游經濟覬覦、褫奪的對象。在GDP政績的刺激之下,基層政府又為這樣的褫奪大開方便之門。轉而依賴物質、金錢的原子化村民,既無奈權力和資本的結盟共謀,也受限于狹隘的眼前利益,不單是聽任對資源的巧取豪奪,有的甚至親自加入其中。而資源遭破壞、遭掠奪的環境惡化后遺癥,即使不是無人關心,也是少有人掛懷的。
再將鏡頭拉得更遠一些。西方的堅船利炮,把現代化的種子,撒向了被視為蒙昧、落后的小農經濟所支撐的中國;這個種子在看似不利的土壤之中,強勢地、不可逆轉地生長。西方式的現代化,一是建構現代民族國家,通過自上而下的層級官僚制,打破宗教或宗族的控制力,實現國家對底層的控制;二是建構原子化的個體,擺脫傳統家庭、作坊、行會等勢力的約束,以表面上自由締約的能力,卷入工業大軍的行列,為工業化提供支撐。仔細回味,當今“故鄉”的淪陷,不也與這樣的現代化,存在著千絲萬縷的瓜葛?
如何拯救?
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問題。在現代化背景之下,即便可以對西方式現代化的弊害進行詬病,我們也不可能冀望于回歸小農經濟,來實現拯救。
對此,中共中央十六屆五中全會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戰略,具體化為如下五項目標:“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每項皆由四個字簡約組成的目標,又都具有豐富的內涵,在此不予一一復述。顯然,新農村戰略有著明確針對和指向,對于此處所論拯救淪陷的“故鄉”而言,其意義也不言而喻。
只是,依我個人愚見,盡管新農村戰略強調五項目標相輔相成,但仍然將發展生產作為前提、根本和一切工作的起點。這在實施新農村戰略的地方基層政權那里,又極可能滑向“經濟決定論”的陷阱,以為經濟繁榮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故鄉的淪陷,在相當程度上,就是經濟決定論、就是工業化、商業化、城市化、現代化思維作祟的結果。
其實,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都是新農村的實體性目標,也是淪陷的“故鄉”最終救贖的目標。然而,預計將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推行的新農村戰略,更為重要的是其具體實施的過程。如何設定議程,如何利用有限資源優先解決能夠即時解決的問題,如何在發現新問題之后、及時調整資源的配置,如何監督資源的有效利用,是新農村戰略目標能否漸進地、順利地實現的關鍵。
因此,“管理民主”這個新農村的程序性目標,才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資源貧瘠、環境惡化、黑惡勢力盛行、權錢勾結等讓農民揪心、傷心、寒心的淪陷現象,雖有多種因素促成,但缺乏真正民主的、有效的、以村民共同體自治為基礎的鄉村治理,乃決定性的因素。法國思想家盧梭曾言:“一個民族的面貌完全是由它的政府的性質決定的?!比绻辉卩l村治理機制的民主化方面堅定決心和信心,那么,生產發展了的肌體,照樣免不了上述丑惡癰疽,照樣免不了“故鄉”的進一步淪陷。
(作者系北京大學法學院副院長 文章來源:作者供稿)
本文刪節版,以“管理民主,救贖故鄉的解藥”為題,發表于《法制日報》2009年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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