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武 耶魯大學終身教授，新金融家聯盟學術委員會主任

過去幾年國內最熱門的話題便是互聯網金融，從原來到處都談互聯網金融，到現在到處都要打壓互聯網金融。在這樣大背景之下，我想再冷靜坐下來做一些思考。老金融也好，新金融也罷，到底為什么現代社會要有金融市場？金融市場對人類文明，不管過去還是今天還是未來，到底有哪些意義？如果我們不去更冷靜、更深層的思考，很容易變得忽冷忽熱，以至于現在各級領導也特別喜歡強調金融是“保姆”，是“服務業”，而實體經濟才是老大，才是真正的主人。我們應該從更長久的歷史和更深層的，甚至人文的角度去理解，以克服對金融的經常性搖擺不定的看法。

金融對于人類文明的發展到底有哪些貢獻?

我的一位同事William Goetzmann寫了一本書，名字叫《貨幣改變一切》，金融怎么使得人類文明變得可能。這本書前幾章談到人類最早發明文字是在今天的伊拉克一帶，大概距今4000年到5000年。那么，到底是什么需求迫使那個時候伊拉克一帶的人發明了文字？

《貨幣改變一切》封面

我同事收集了很多的考古證據，證明最早是因為金融交易，跨期的、借貸的交易的需要，催生了文字的出現。道理很簡單，某人說明年還給我們一百萬塊錢，他這個話可以管用，也可以不管用，因為他明年可以說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那怎么辦？得有文字記載下來。所以，如果我們說人類文明都是跟文字記載劃等號的，那么金融跨期交易實際上促成了人類文明的出現和發展。

那么如何來看人類暴力的變化？當然還主要是引出金融的跨期交易。

從公元13世紀的初期，就是1200年開始，一直到2008年，歐洲、西歐國家從大概平均每年十萬個人有一百個人會死于兇殺或者其他的暴力，也就是千分之一的人會死于兇殺，到2000年左右，每年不到十萬分之一的人會死于暴力。所以從這個簡單的數字來看，過去800多年，人類社會至少是西歐國家，死于暴力的概率下降了大概100倍左右。

第一次看到這個數字的變化讓我很驚訝。因為我們平時可能覺得，電視上、互聯網上每天都看到這個被打死，那個被打死的新聞，感覺今天的人類社會暴力還是在各個角落都會發生，會存在。當然，在北京，尤其開車，要想避免暴力也不太容易。因為那么多不守規矩的開車人，氣的你恨不得要跟別人撞車，要打起來。

上述反映的是普通的人每年死于非病的概率大概有多大，尤其過去幾百年發生了哪些變化。我們再來看一下另一種暴力行為，就是戰爭。英國Economist雜志把人類關于暴力研究的結果綜合在一起，介紹的考古學者和社會歷史學者的研究顯示，在原始狩獵社會，男人大概90%以上要打仗，每年有1/4到1/3的男的會因為去打仗而死掉。

90%男的都要出去打仗，為什么會是這樣？因為原始社會，包括農業社會都是靠天吃飯的，這里最大的問題是，天災人禍一旦發生，就會逼著人們到別的地方去搶。

換一個角度來看，如果那些災荒、風險事件能夠通過金融工具進行主動的跨期安排，即使有很多旱災、水災、瘟疫，甚至戰爭要發生，我們也用不著被逼的走投無路，靠暴力來解決。

金融市場提供一些簡單的工具，這些工具能在不同人之間進行跨期價值交換。在面對青黃不接的時候，有可能張三李四跟你完全不一樣，他有錢，可以借一些給你，你只要在未來要還給他就行。簡單的跨期價值交換說起來容易，但是真正可以對緩解人們活下去的壓力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

16世紀的時候，在歐洲國家大概每十年里有九年，至少有兩個不同的國家在打仗。到21世紀，戰爭的頻率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尤其是按照在世界上平均每年十萬個人里面有多少人會死于戰爭這個指標來算。

那么，有組織的戰爭導致的死亡的人數概率到底發生了怎樣變化？在原始社會的時候，平均一年每十萬個人里面有五百多個人會死于戰爭。到了21世紀，十萬個人里面不到一個人會死于戰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過去兩三千年人類經歷的戰爭，暴力死亡的概率大概相差1500倍左右。因此，從這些數字來看，確確實實讓我們看到人類不僅僅是抽象意義上的走向文明，而且從使用暴力這個指標來看，金融的確對降低戰爭死亡率和一般暴力死亡率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為什么過去的人那么喜歡用暴力？為什么過去的人那么喜歡發動戰爭？就是氣候災害災荒，這些風險事件如果沒有金融工具和其他的創新手段來安排，最后只會逼著人通過使用暴力求得生存。漢朝以來兩千多年，北方游牧民族何時會攻打中原？通過專家的研究表明，氣候災害原來是最主要的，迫使北方游牧民族攻打中原的原因。尤其旱災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最有可能要去攻打中原的原因。專家們發現，在過去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上，每多一年旱災，會使得游牧民族攻打中原的概率上升26%左右。

但今天的中國，即使發生旱災我們也不用擔心北方的游牧來攻打我們。

這個背后原因很多，其中有兩條是關鍵：第一，跨地區的貿易網絡。因為改革開放之后把“投機倒把罪”取消了，人們不用在發生災荒的時候再像原來那樣擔心餓肚子。第二，通過保險還有其他的金融手段讓北方人、中原人等等，都可以提前主動的安排好，譬如未來發生旱災的時候可以通過保險公司付賠，把風險規避掉，這樣即使風險發生也不會走投無路。

當然，現代國家的形成也對降低暴力幫助很大。原因就是現代國家通過由政府來壟斷合法暴力，把一般的暴力威懾住，壓下去。這是現代國家的形成對于暴力的下降，對文明的發展產生的影響。

個人金融與消費金融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為什么金融更可以幫助我們解決生存的挑戰？尤其包括增加應對危機沖擊的能力？我想通過美國的一個高利貸業務作為切入點來說明，這個高利貸業務就是“領薪日貸款”。這跟我們在國內的互聯網金融業務是類似的，只不過一般的“領薪日貸款”不是通過互聯網來發生的，而是通過很多具體的實體店來進行。“領薪日貸款”大致的意思是這樣的：假如說張三每個月的月底才可以拿到工資，但是因為意外的原因發生了突發事件，讓張三這個月到月中就沒有錢了，剩下的半個月張三怎么樣活下去？

來看張三可能面對的選擇，第一個選擇是找親戚、找朋友，這一方面可能會影響親戚關系或者朋友關系，因為只借一次錢可能問題不大，如果你經常借錢可能就會出現問題。所以，這種方式可以只有一次，但是不可以用很多次。第二個選擇就是去銀行借錢。這個選擇我們也都知道，如果經常要靠短期的過橋貸款來生活，銀行也不會愿意把錢借給你，因為你的信用可能已經不是太好。

第三個就是“領薪日貸款”，一些高利貸機構制定了這樣的規則，一般要是借款人還要10到15天才能拿到薪水的話，“領薪日貸款”的額度就是300美元左右，讓剩下的十幾天日子可以過下去，收費大概是50美元，假如我們把50美元的費用年化成利率，實際高達400%左右。

如果出于“好意”，政府把“領薪日貸款”這種高利貸都給禁止掉，定為非法的，不允許借貸公司去從事這些業務，那么前面我們講到的張三的三種選擇可能都走不通。如果這些手段都走不通了，張三接下來半個月的生活怎么過？那就只剩搶銀行，或者到路上搶劫了。

這個故事讓我們清楚的看到，為什么金融，尤其是消費金融、個人金融產品能夠合法的存在，可以把很多張三們的被逼走投無路的局面消除掉。老百姓幾百塊錢幾十塊錢的金融借貸，在有錢人看起來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對于那些沒有活路的張三們來說，它可以提供的幫助是革命性的，是可以決定張三繼續是做好人，還是只能通過犯罪才能找到一條活路。

芝加哥大學的Adair　Morse教授，把加利福尼亞州1300個社區分類，一類是允許“領薪日貸款”等高利貸機構存在的這些社區，另一類社區是禁止高利貸機構存在的這些社區。研究在1996到2002年期間，這1300個不同的社區的居民在他們面對自然災害籌集的時候哪一個社區的犯罪率、偷盜率、包括酗酒、心肌梗塞的發生率更高一些。結果他發現有“領薪日貸款”還有其他的高利貸、金融機構存在的這些社區即使受到自然災害沖擊，那些地方的搶劫率、心肌梗塞發生率，夫妻吵架的發生率也會增加一些，但是比起不允許高利貸金融機構存在的社區來說上升的幅度要低很多。

這個道理很簡單，如果有高利貸存在，有P2P互聯網金融機構存在，即使有這些災荒，有自然災害的沖擊，很多夫妻還是可以不用通過吵架來找到一條活路，因為他們可以付高一點的利息，把短期的生存挑戰抗過去。Morse教授也研究這兩類社區受到自然災害沖擊的時候叫救護車去醫院看病增加的幅度差別很大，發生搶劫的概率差別也是很大。提供應對危機沖擊的金融工具以后，很多走投無路的局面可以避免掉。

如果把命案率和暴力概率、戰爭頻率這些數據和張三“領薪日貸款”的需求結合在一起，我們就可以看到，金融市場盡管只是提供了一些跨期價值交換的工具，但是對解救面對生存挑戰的人，面對生存需要，解決這些問題，金融可以起到根本性的作用。

統計表明，印度和孟加拉的農村產生災荒的時候相對是不一樣的，因為印度和孟加拉的農村相比，他們的金融服務網和金融可得性高一些。這樣印度農村的那些農民即使受到災荒的沖擊，被迫變賣家產的必要性就遠遠比孟加拉國的農村低很多。有金融和沒有金融的存在，最后會逼的一些農民做出非常不同的選擇。

總結一下，人類之所以越來越文明，暴力在不斷的下降，就是因為一方面，過去幾百年，幾千年不同的地方、社會形成了現代國家，使得暴力的代價，暴力的后果、成本不斷的上升。

另一方面，因為金融市場的發展，使得通過暴力求生存的必要性大大的下降。因為通過借高利貸和其他金融服務可以求得一條活路，畢竟沒有那么多人天生喜歡暴力，所以，正因為人之初、性本善，如果我們有辦法做好人，也可以活下去，肯定就沒必要去發動戰爭，或者發動暴力。

在這樣一個認知的背景之下，我們應該看到：不應該因為有一些P2P網貸公司出了問題，就全面的把這些公司的生存的空間都給禁止掉，因為這樣的禁止帶來的結果只會讓國內的人變得又像原來那樣，沒有辦法有更多的選擇。

個人金融、消費金融發展的更好了以后，可能人們在街上要吵架，開著車要打架的傾向性也可以降低很多。因為通過金融產品幫你解決了那么多生存的挑戰以后，心情肯定就可以更好一些。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金融對于社會的良序發展是非常關鍵的。

（本文根據陳志武教授在“新金融探路者大講堂”的演講編輯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