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楊興云 廣州福利院暫停嬰兒安全島試點后，阿娟感覺好像陷入了輿論的包圍之中，似乎所有人都在談論廣州暫停嬰兒安全島試點的事情。作為廣州福利院的一位保育老師，阿娟已在那里工作了12年。
從廣州福利院啟動嬰兒安全島試點到暫停的48天，讓阿娟感受到了外界的關注度。不過讓她印象最深的，則是一個5歲腦癱女童被遺棄在福利院后不停呼叫尋找媽媽的情景。
棄嬰潮
1月28日，廣州正式啟動嬰兒安全島試點。截至3月16日的48天時間里共接收棄嬰262名，后由于福利院的醫療、護理、康復、特殊教育、后勤保障等工作已不堪重負，不得不從16日起暫停進行試點。
在已經接收的262名棄嬰中，男嬰148人、女嬰114人，全部患有不同程度的疾病，而且都是中、重度病殘，占前三位的是腦性癱瘓、唐氏綜合征和先天性心臟病。盡管廣州并非是第一個進行相關試點的城市，但在上述試點期間，廣州創造了多項全國記錄，事情的發展也大大超出決策者的想象力和心理承受力。
據阿娟介紹，最初發生的事情與福利院之前的估計差別并不是很大，福利院最初的預計是比平時增加兩三倍的接收量。但在1月28日試點開始的當天，安全島竟然沒有收到一個棄嬰，最早接收的棄嬰是在29日的凌晨，開始試點9小時后。
凌晨4點，隨著一陣急促的鈴聲，值班工作人員立即趕到棄嬰島。一個大約四五個月大的嬰兒被用小棉被包裹著放置在嬰兒床上。福利院工作人員打開包裹后發現是一名男嬰，在給他喂奶后會嘔吐，初步判斷會有比較嚴重的疾病，具體的病情要等進一步詳細檢查。
隨后幾天棄嬰逐漸增多，進入試點的第十天，接收棄嬰的數字增加到33個，其中男孩22人、女孩11人，年齡則從最小的幾天到最大的5歲不等，日均3.3個。
第十天之后，安全島接收的棄嬰數量開始暴增。到試點的第13天，接受棄嬰人數變成了51人；第15天，接收的棄嬰數量攀升至79人。據專門在棄嬰島守候的廣東當地媒體記者統計，僅在2月10日至2月11日兩天，廣州福利院嬰兒安全島就接受棄嬰28名。甚至有廣州以外的人，廣東省內及周邊省份的人專程前來棄嬰，以至于出現了被外界稱之為“廣州棄嬰潮”的現象。
阿娟說，“廣州試點15天接收的棄嬰數量，已經超過國內最先進行安全島試點城市石家莊一年的接收量，石家莊試點滿一年時接收的棄嬰數量才68個。比廣州試點更早的南京，在試點的前22天，也只接收了14個棄嬰。”
2月14日，廣州福利院安全島接收的棄嬰數量達到100個，此舉大大突破了此前先行試點城市的增幅。
拋尸成轉折點
阿娟說，廣州棄嬰安全島試點是在2月23日出現死嬰之后，尤其廣州市民政局的關注，接收棄嬰的相關政策開始出現變化調整。
23日中午12時40分左右，一對男女乘搭出租車來到廣州市福利院門口，匆忙間將一個紅色紙袋扔在棄嬰島，立即搭的士離去。聞訊趕來的保安將出租車牌號記下后立即報警，同時向120求救。120救護車趕到現場后證實，嬰兒出生只有幾天時間，被拋棄前已經死亡。
拋尸事件發生之后，24日下午5點左右，廣州天河警方在白云區一醫院產科病房查獲犯罪嫌疑人是來自廣東潮汕地區的陳某。據陳某交代，棄嬰系其與妻子婚生第一胎。22日該女嬰出生后，被醫院診斷為新生兒先天性畸形，并患有嚴重疾病，需要花費高額醫療費用維持生命，且難以治愈。由于無法承擔高額醫療費用，經與妻子和岳母商量，23日12時許，陳某與岳母一起搭乘出租車將女嬰遺棄于市社會福利院“嬰兒安全島”門口。目前，陳某已被天河警方刑事拘留。
據了解，福利院接收棄嬰的時間為晚上7點到第二天早上7點。該惡意拋尸事件發生之后，廣州市福利院院長徐久表示，開設棄嬰島的本意是生命至上，保護棄嬰的弱小生命，并不是鼓勵遺棄，遺棄孩子是違法行為。目前，福利院正與有關方面審議，要出措施打擊惡意遺棄行為。
隨后廣州市民政部門再次重申，嬰兒廣義上是指不滿一歲的小孩，嬰兒安全島接收的應是不滿一歲的嬰兒。為了維護設立嬰兒安全島的初衷，廣州市社會福利院將對試圖遺棄明顯大于一歲的小孩的人員進行勸離，對涉嫌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遺棄嬰兒的行為進行勸阻，對不聽勸阻執意遺棄嬰兒的行為及時報警并向警方提交相關追查證據和線索。
從2月24日開始，廣州福利院嬰兒安全島一改之前的不設防政策，對試圖遺棄看上去明顯大于一歲的嬰兒的人員進行勸離。對不聽勸告者將報警處理，并將棄嬰線索提交警方。至此，成功進安全島被接收的棄嬰開始減少，而與保安及警察通宵僵持的情況急劇增多。
惡意拋尸事件后，關于棄嬰島現場要不要設置攝像頭的問題，引發社會各界人士的廣泛爭議。主張安裝攝像頭監控的意見認為，沒有登記、沒有監控等于放任了棄嬰行為，甚至導致一些不法之徒惡意拋尸；而更多的市民則傾向于不安裝攝像頭，認為這樣更有利于棄嬰問題的解決。一直從事兒童福利保障方面工作的律師鄭子殷則認為，首先要搞清楚盡管棄嬰行為本身是一種違法行為，但是面對這樣的違法行為，是優先考慮棄嬰的生命權，還是優先考慮追究父母責任呢？因此不設攝像頭更合理。
事實上，盡管對棄嬰行為的甄別大幅收緊，廣州福利院嬰兒安全島試點在進行到一個月的時候，共計接收棄嬰達200名。這個數字已經達到福利院每年正常接收棄嬰數量的一半，而且接收的棄嬰年齡也不盡合理，三分之一的棄嬰年齡大于一歲，最大的年齡為7歲。
上述情形顯然與棄嬰島設置初衷不盡相符。這一情況也引起民政部相關領導的關注，民政部社會福利和慈善事業促進司司長詹成付認為，將大齡兒童遺棄在嬰兒島的行為屬于惡意遺棄。
將適時重開
阿娟說，在這期間給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個來自粵西城市的婦女。居然專程從陽江來到廣州，要將她患有腦膜炎及癲癇后遺癥的4歲兒子遺棄在棄嬰安全島。據了解，該婦女已經生育兩個男孩，準備留下健康的小兒子，而將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兒子送到福利院。
由于福利院剛剛采取了嚴格措施，不再接收一歲以上棄嬰，因此該婦女沒能達到目的，便在福利院棄嬰島附近糾纏折騰了一整夜，直到早晨8點多鐘，在福利院多位工作人員的勸阻下，才帶著患病的男孩離開。
另一個讓阿娟印象深刻的棄嬰，是一個患有腦癱的5歲女童，在遺棄嬰兒島被福利院接收后，一直在叫媽媽。“說起來讓人心痛。”阿娟說，雖然小女孩的智力有障礙，但她對親情的記憶卻如此清晰。無論外界給她多好的照顧，這種家人的親情是任何環境和條件都不可能替代和彌補的。
棄嬰的猛增顯然讓廣州福利院有些猝不及防。擁擠的隔離間不斷傳出哭鬧聲，大部分原本睡一個嬰兒的床上都安放著兩個嬰兒，養育員也因此手忙腳亂。
阿娟說，原本福利院的人手就不足，現在面對驟然增多的嬰兒，其護理養育的工作量自然隨之增加。原本每個班組養育兒童的人數已經從50余人猛增至近百人，一個養育員需要照顧20個嬰兒，其工作量已達到所能承受的極限。更讓人擔憂的是，由于嬰兒數量急劇增加而加大了傳染性疾病交叉感染和快速傳播的風險。
最新數據顯示，目前全國共有10個省市建立了25個“嬰兒安全島”。但各地接收棄嬰的數字很不平衡，最早開展試點的石家莊市在兩年半時間里接收棄嬰約180人，內蒙古烏蘭察布市兒童福利院于2013年4月開展試點，至2014年2月僅接收4名棄嬰。如果以50天接收棄嬰的數字相比，天津同期接收棄嬰16人，南京同期接收棄嬰25人，與廣州262人的接收人數均相去甚遠。
根據2010年發布的《中國兒童福利報告》，保守估計中國每年有大約10萬名嬰兒被遺棄，面對這部分人群，棄嬰島的設置仍然是當務之急。
事實上，西方發達國家在這方面的經驗可供借鑒。棄嬰島最初起源于法國，隨后在歐洲及美國得到逐步完善，對于合理的棄嬰行為，西方發達國家基本上均采取容忍態度，甚至在立法上進行體現。例如美國50各州都出臺了內容大致相同的“安全港法案”，認定將嬰兒送至可供救助場所的合法性。
阿娟表示，目前來看，中國在保護兒童權益方面仍然存在很多空白，急需一部專門的兒童權益保護法。據了解，盡管開局受挫，廣州市并沒有因此放棄設置嬰兒安全島的棄嬰救助方式。廣州市民政局局長莊悅群認為，安全島建設利大于弊，現在是暫停對外開放，不是停止此項工作。在條件成熟之后，仍將適時重開。
廣州市民政局福利處處長葉芬表示，“嬰兒安全島”接收的棄嬰絕大部分是殘疾兒童，其中相當部分的棄嬰緣于嬰兒家庭貧困無法承擔高昂的醫療和康復費用，且不能及時掌握相關的救助政策，最終不得不將自己的親生孩子遺棄在“嬰兒安全島”。
據了解，目前廣州現行的一系列醫療救助政策，受惠對象只針對廣州戶籍群體。廣州市現已實施的適用政策主要包括:患重大疾病和重度殘疾兒童的醫療救助、重大疾病商業保險醫療救助、慈善醫療救助、殘疾兒童康復訓練資助政策，符合相關條件的本市戶籍困境兒童，只要依照醫療救助程序進行逐級申請，每人每年最高限額或可報銷32萬元。
相比之下，受戶籍限制的外地人只能返回家鄉申請當地政府的醫療救助或者申請廣州一些慈善基金會的專項救助。
對于廣州福利院棄嬰島啟用48天即告暫停的主要原因，廣州市民政局有關人士表示，主要還在于目前接收的棄嬰數量已經遠遠超過廣州民政部門之前的預期，原以為根據先期試點城市的經驗，在經歷初期的增長之后很快會歸于正常，但沒想到廣州接收的棄嬰數量竟然超過其他城市十倍以上，且看不到平穩趨勢何時出現，于是不得不緊急叫停。
而廣州棄嬰島啟動之后遇到的問題已經開始在一些城市，尤其是珠三角城市發酵。原本計劃在今年內建立棄嬰島的東莞市也開始出現打退堂鼓的跡象。東莞市民政局局長楊東如直言，由于廣州試點暫停，因此東莞需要更加謹慎，有時候好事不一定能達到預期效果。在他看來，東莞的人口結構比起廣州更加特殊，因此“嬰兒安全島”建立之后，棄嬰數量更加難以預測。
阿娟說，廣州已經投資1.2億正在建設第二福利院，屆時將會把現在占福利院一半左右的16歲以上的人員遷移過去，福利院就會有更多的空間接受需要救助的棄嬰。“不論如何，尊重和保護兒童的生存權肯定是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標志，廣州在這方面能夠走在全國的前列”。阿娟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