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雷梓/文 網絡時代的一個現實效應是，無論好壞事都能很快不脛而走，尤以壞事更快。

6月28日下午，貴州省關嶺縣崗烏鎮大寨村因連續多日的強降雨引發山體滑坡，造成至少107人被埋。媒體稱，目前搜救工作仍在繼續中，但生還希望已幾乎為零。

關嶺是貴州省安順市下轄的布依族苗族自治縣，而安順就是我的鄉城。著名的黃果樹瀑布風景區就位于關嶺和鎮寧苗族布依族自治縣交界處。

貴州山高坡陡，更因數十年來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矛盾加劇，導致水土流失嚴重，山體滑坡頻次高發。

早在23年前，扶貧時光中的一次意外令我銘記終生。因為水土流失造成的山體滑坡奪去了同伴的生命。而我卻意外地活下來，活在30米之外。

1987年，我被選派加入扶貧隊來到貴州省望謨縣，在麻山鄉掛職副鄉長。同年夏天，我陪同當地報刊記者在麻山一帶巡訪，走出我所在鄉域之后，終于坐上了北京吉普。注釋一下：其一，在當時的麻山鄉無緣得見汽車，根本無法通路；其二，當時最時興的基層領導用車就是北京吉普212款了。

車往牛場鄉開去，左邊是陡峭的土石坡，右邊時而是萬丈懸崖，時而是順著斜坡種植的包谷（玉米，南方叫包谷）地。路是平時的馬車道，坑洼不平，礫石遍布，車子一直顛簸著跳“搖擺舞”（當年的時髦舞種），慢且受罪。

一年扶貧結束后，年方21歲的我，開始相信命和運。相信在我們自視無比強大、可以予取予奪的渺小社會之外，有很多未知在俯視我們，看著膽大妄為的我們哂笑。

又到了右邊是一片綠油油的包谷地，縣里來的新聞干事伸手拍了拍司機的肩，大聲說，“停一下，肚子好像吃壞了?！比缓髲澲铝塑??！拔乙踩シ欧潘??！蔽腋诹怂暮竺?。

新聞干事要大解決，就走進了好深的包谷地。我走進地壟沒多遠，完事之后，看見地里長著不少苦蒜（一種野菜，做家鄉菜的佐料特別香），就埋頭摘起來，很快也在包谷林里沒了蹤影。

這里要交待一個細節。新聞干事想停車，為啥還要拍司機肩且大聲說話呢？因為當時車上實在太吵。司機是個布依族，開朗得有點瘋，那時的車里音響還是放磁帶，他一路把一盒自錄的布依山歌放得震耳欲聾。我們開始還能扯著嗓子跟唱幾句《好花紅》，很快神經就受不了了。但又不好制止他，掃他的興。我跟著下車，一來確實想方便一下，另外也是想走遠點，讓耳根清凈一陣。

具體時間沒準，應該有5分鐘吧。我在包谷地里聽到了悶雷一般的轟響，側耳細聽，判斷不出來自何處，便在地里轉著大叫新聞干事。走到一個高坎上，轉頭間，我傻了。

我們來車的左邊山坡上，塵煙彌漫，厚重的濁黃色，正在遮天蔽日。我很快感覺到了一種震動，從遠處，綿綿不絕地傳遞到我的腳下，心都起了一陣電麻。我第一次看見，山，這巍峨盤踞的雄性自然體，這一直以來在人心目中最可依靠的造物，它也有被撕裂的一天，它轟然坍塌、滑墜的樣子超越了我所能想象的極限，心理閾值承受的極限。

綠色的草皮、灌叢很快被翻卷吞噬，連原本裸露在表層的青褐色巖石也被吞咽裹藏，代之以一色的土黃，傾瀉而下，不是那種噼里啪啦的散碎的迸濺，而是成一個巨大整體的位移，帶著一種慘厲的、無可挽回的哀嚎之聲，頹然傾塌。

山，我曾以為?？菔癄€也不能動搖的大山，幾乎被活生生剮去了三分之一的血肉，露出了赭紅色的內核。

人真的傻了。不是一般的驚嚇，是那種人類不可抗力對我實施了從感官到精神的毀滅性打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下去的，也不知道新聞干事什么時候跪在了我的身后側。

北京吉普沒了。布依山歌沒了。車上的另外兩個人沒了。

此次山體滑坡橫亙線長達6公里。在那條開車快不過步行的崎嶇山道上，我們即便不停車也躲不過去這場浩劫。但是新聞干事，也包括我，數年間都揮不去心中莫名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