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彼岸書寫昔時此岸
在1997年除夕夜,張大春的父親意外摔倒。祖籍山東、長于臺灣的他再次向自己發問——我從哪里來?這一次問得強烈而堅持。從小到大,父親向他講述的家族故事挾裹著中國的百年滄桑與張家幾代人的悲歡離合滾滾而來,這份力道終于在他的筆下尋到出口。當他陪在父親病床前,被熟睡中的父親抽搐的腿 “逗得居然笑出了一點眼淚”,他意識到:“這是我開始寫下一本書的時候了”,并且,“它將被預先講述給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聽”,于是就有了《聆聽父親》。
他仔細傾聽父輩回聲,用心梳理過往印記,在書中以將為人父的口吻,向未出世的孩子從頭說起?!拔也徽J識你,不知道你的面容、體態、脾氣、個性,甚至你的性別,尤其是你的命運”,這樣魔幻意味的句子實在像是小說開頭。事實上,回首父輩的歷程,未必不會精彩過小說。而用向兒子講述的口吻來鋪陳內容,確是意味深長的方式,足以串聯起三代人的關系,更無形中推展至懷揣“文化鄉愁”的廣泛華人群體。這樣的家族史幾乎是全體華人共通的來龍去脈,只不過有些人對此含混不明,張大春則盡可能地對此加以“搶救”,趁這段歷史隨父輩永遠緘默之前,用文字減緩這種流逝,并描摹下來。
中國有幾千年的文明史,東方式的家庭觀念根深蒂固,但時下中國文學中的家族小說創作并未因此更繁盛。臺灣文壇尤其如此,文學之外的諸多原因令家族小說的寫作時時流于三緘其口,在此背景下,《聆聽父親》有著不同于張大春其他作品的意義。就如同很難用簡單的定義概括一個人的許多面一樣,界定《聆聽父親》的文本屬性是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小說也好,回憶錄也罷,都不妨礙我們跟著作者在書里漫游,讀他記錄并有所演繹的父輩、祖輩兵荒馬亂中的成長故事和篳路藍縷的創業艱辛。同他早期的中短篇小說乃至后來的《城邦暴力團》等大部頭作品相比,這其實是不太好消化的一本,閱讀這樣的文字多少需要平復心緒加上一點誠意。那些并非特別久遠的往事,大時代的起伏,天經地義到頑固的道德判斷與價值觀,還有彌漫在每個人心底的家國情懷,連同夾雜其間的種種父子手足的親情記憶和生活細節,都需要讀者以接近張大春的耐心去聆聽去咀嚼。
看書中他童年時父親對其的啟蒙,兼有典型中國風格的嚴厲和西方的寬松。父親于他,亦師亦友,身教多于言傳。這其中的好處當時或許不覺得,多年后的他歷經世事,特別是自己將為人父及至已為人父,才會感到獲益良多。他寫到“張家”人從來都是善講的,這是融在他們血脈中的傳統,但代代傳承的反而少有微言大義,“從我父親那里聽來的我曾祖母口中的家規可以說琳瑯滿目、包羅萬象。絕大部分——非常奇特地——與做人處事、修身齊家的大道理一點關系也沒有”,但也正是這樣看似輕淺瑣碎的“家規”才容易潛移默化地滲透到幼小心靈,直至伴隨作者的父親、作者自己長大成人。書中有個細節,說張大春在父親過世后,每年都要自己寫一幅春聯,因為 “發現自己家門口老有父親走過的影子”,這樣一件小事很能反映父親對他的影響之深。專事寫作的他于是認為,“文字是一種生命的承諾。它在我們這個家族里占有無比尊貴的地位”。正因如此,他憑借父親臥床他隨侍在側的契機,開啟兩代人溝通之門,加之以他的六大爺早前應他之約寫就的幾十頁的《家史漫談》為參考,寫出這本平實、鄉土又情意殷殷的個人化家族史似乎實屬必然。
內地書評人黃集偉曾評價張大春的文字讀來毫無“彼岸感”,所謂“彼岸感”,或許意為文風與內地作家的參差以及文字背后透出傳統與文化的割裂。至少在《聆聽父親》里,他的寫作可算接續了中國韻味與傳統氣質,地方志、族譜的參閱運用也在一定程度上賦予這本在“海那邊”寫就的家族史宛若“海這邊”的往事回放。
這本書的題記用了張大春之子張容的話,“如果你寫稿用觸覺,寫出來的東西就是假的。如果你寫稿用討論的,寫出來的東西就是真的”,據他說,孩子說出這話時才3歲。姑且不去探究這兩句話是緣于他幼子的早慧抑或童言無忌的偶然,用以解讀他對父親的聆聽卻很貼切。未曾親歷的故人往事,永遠無法近在咫尺地觸摸到,但這并不意味著要對父輩講述的一切做太多文字上的加法。此中分寸不易拿捏,張大春做到了。
- ·在今日彼岸書寫昔時此岸 | 2008-04-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