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主和法制的國家中，政治學才成為必要。雖然民主國家的政策透明度有差異，但都需要選民的參與和監督。私密活動不需要理論，在外交開始從密室走向公開之后，才產生了國際關系理論。但在國際關系中，政策的透明度仍比較低，游戲規則經常被打破，國家在追逐利益時，有些事情是不便說出口的。原因之一，是較小國家的參與程度較低，經常站在決策圈子之外。

雖然游戲規則不是定規，國家卻很需要大戰略。但非民主國家不需要大戰略。在那里，“國家”已經萎縮成統治集團，各項政策只為當權者服務。這些政策通常很簡單，遠遠低于大戰略的復雜程度，統治者有軍隊、有政治手腕就能維持穩定，尤其在有國外粉絲團支持的時候。

中朝關系

如上所說，國際政治中有許多事情是不可說的。但是，面對今天的半島局勢，卻不吐不快。

朝鮮顯然遇到了極大困難，不然，同一個統治者不會在近年改變政策方向，轉向中國。雖然中國在朝鮮有很大的利益，但對朝鮮的需要仍然小于朝鮮對中國的需要，而中國的實力又遠高于這個東鄰小國。但奇妙的是，在雙邊關系和半島局勢中，中國好像處處受到朝鮮的挾制和控制，本來應該是棋手的國家，卻被用作棋子。中國的被動反映出外交的僵化與笨拙，在長期的“韜光養晦”之后，外交官似乎不知道該做什么，但這不是縮回到“韜光養晦”的理由。

對朝政策的辯護士一般有兩個理由。第一，朝鮮是中國的屏障。但中國早已今非昔比，我們不再需要這個屏障，美國也不愿意在半島北部與中國對峙，日本更失去了這種可能，而朝鮮的一些行為卻嚴重違背中國的利益，如發展核武器、依賴中國援助等。第二，中朝的意識形態相近。但中國已經走在朝鮮的前面了，沒有必要刻意維持唯一的同盟，更沒有必要向后看齊。

國家像是一座房子，要有四面墻和屋頂才可以住人。缺少維護的房子會很快破敗。當南墻遇到推力，而墻角又被挖空，那么，即使有人在北墻外砌兩個墻垛，也根本無助于這座房子的穩定，沒準還會產生上?！皹堑沟埂笔录摹皦毫Σ睢?，使危房齊根斷裂，向墻垛的方向倒下。

如果要走向現代，國家的穩定不應該依賴強力的支持。這座房子的穩定不是中國能扶持住的。

中國不應該只把寶押在統治者身上，要考慮各種可能以及相應的對策，讓朝鮮朝著符合中國利益的方向發展。我們需要安定的邊境、東北與半島的共同繁榮，并且避免統一后的半島對中國提出更多的領土和領海要求。這些要求不會得逞，卻是一群到處叮咬、下蛆的蒼蠅。

美國的實力和意圖

在金融危機爆發之后，中國的一些分析家相信，美國的時代即將結束。其實，美國的金融和房地產問題并不比中國的更嚴重，但美國沒有中國那樣由全體國民分擔行業危機的機制，因此才爆發出來。如果美國政府把少數人的損失分攤給全體國民，就不會有危機，但那是不公正的，也必然損害美國的長期利益?，F在，白宮動作不大的救市措施已遭到國內的強烈反對。

金融危機沒有傷害到美國長期競爭力的源泉——教育、科技、法制、社會的自由。至于美國的軍事力量，似乎不應該在航母艦隊這次到黃海演習之后，中國的軍事專家才突然有所認識。

不過，美國的地位確實在衰落中，主要原因是其他國家（包括中國）的崛起。這種局勢使得國家間的博弈更為復雜。每走一步都要顧及五六個甚至更多的棋手，還要不被當作棋子。事實證明，非常弱、小、窮的國家也能把大國當作棋子，并把它拱過河去——誰說弱國無外交？

除非朝鮮半島南北對立的局面受到破壞，否則，那里的武裝沖突對中國算不上是“重要事件”。中國可以有隔岸觀火般的冷靜。但與美國相比，中國在半島的利益還是要大得多。因此，中國應該比美國更為積極地應對那里的變化。雖然中國是朝鮮的最大支持者，卻裝作是局外人，把沉艦、炮擊事件當作是美國有求于中國的事情。在3月韓國的天安艦沉沒之后，美國航母要來黃海演習，威懾朝鮮。由于中國的強烈反對，航母最后轉到日本海。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契機，中國由此承擔更多責任，促進中美共治。但中國只是把強硬姿態當作了最后的勝利。

因此，在炮擊事件之后，美國的航母只好又要來演習。中國這次無話可說了，外交舞步甚至有些慌亂。11月28日，外交部緊急邀請外國記者與聞“重要新聞”。包袱抖出來后，卻是提議“俺們開個會吧”。剛挨了打的人不可能與打人者一起吃大餐，即使中國給他上最好的泡菜、放最昂貴的煙火，他也不會來。而且多年的事實證明，六方會談沒有產生任何結果。

其實，在朝鮮半島問題上，中美兩國的利益是大致接近的，也許還很一致。在民族主義盛行的韓國，自我形象在統一之后必然更加膨脹，不能容忍美國駐軍，而且那時它也不需要了。

國際關系是一個生態系統

我小時候學下象棋的時候，總是執著于自己的如意算盤：我的馬這樣走一步，然后再那樣走一步，就可以吃掉對方的車了。我考慮不到對方的意圖：他在這期間如何走，想不到對方的車是會移動的，更想不到還有別馬腳這種事情，結果在吃到對方的車之前就已經被將死了。

國家戰略的制定和運用比象棋和圍棋復雜得多，國際博弈從來不是只有兩個選手、一張棋盤，而且他們可利用的力量和資源從來也不是對等的。雖然有一些粗淺的形似，兩者在根本上卻非常不同。因此，優秀的象棋手和圍棋手中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流的戰略家，反過來也一樣。

國際關系是一個生態系統。從國內一些分析家的言論來看，他們好像覺得國際關系是靜態的。其實，國際關系是動態的，牽一發而動全身，有時還會有“蝴蝶效應”。如果國家間的動態平衡被打破，就會爆發危機和戰爭。在一個有活力的國家，對外政策總是在不停的調整之中。

為了應對中國的崛起，奧巴馬政府在不久前改變了政策，決定“重返亞洲”。這個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是中國促成的，美國的“重返”很快取得了成功。幫助美國達到目標的主要是中國。

1958年，為了“趕英超美”，各地建造了許多一人多高的土爐子，砍樹為燃料，砸鍋為原料，幾千萬人“大煉鋼鐵”，煉出一堆堆的廢鐵渣，根本無法使用；大饑荒流行；許多地方的森林至今還沒有恢復。國際關系也是一個生態系統，不能顧此失彼?，F在，“大國崛起”似乎也可能變成一場趕英超美的運動，有了大躍進的苗頭，而且有了“砸鍋”、起“小高爐”的行動。

沒有價值就沒有好的大戰略

外交一再出現誤判，其中有缺少價值指導的因素，見縫就鉆，鉆過去卻發現是一個死胡同。中國不必把美國當作意識形態敵人，而把朝鮮當作親密盟友。我們尋求的應是真正的國家利益（不是集團利益），不受20世紀意識形態的蒙蔽。但中國仍然需要知道追求什么，維護什么。外交不完全是利益，否則國家就成了商業公司，何況也不是所有商業公司都會放棄價值。

大戰略不僅要對本國負責，還必須對全世界負責。大國的利益來自全世界，不僅僅是某一個國家。價值是大戰略的一部分，只有在價值觀指導下的大戰略才是完整的。如果沒有大戰略，這個國家就不會有國際關系的整體感，治國者可能喜用秘方、偏方，腳疼醫腳，頭疼也醫腳；如果沒有價值，沒有與發達國家兼容的價值，大戰略就沒有方向感，容易把國家帶入死胡同。

丁力

經濟觀察報觀察家部高級編輯

dingli@eeo.com.cn

(作者最近新書《地緣大戰略》兩卷本，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