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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黑鍋”與“王八”
    雷頤
    2010-08-30 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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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湯一介先生在為其夫人樂黛云女士的 《四院·沙灘·未名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一書寫的跋“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中回憶說:“他們繞湖同行,常常也會觸景生情:湖的這邊,曾有他們的學生跳水自盡;湖的那邊,埋葬著他們所鐘愛的一個學生的骨灰;湖邊的小橋是他們兩人中的一個被隔離審查時離別的分手處;湖畔的水塔邊,他們曾看到兩位老教授背著大黑鐵鍋,游街示眾,脖子上劃出深深的血痕……”

    樂黛云在感佩季羨林先生的《三真之境:我心中的季羨林》這篇文章中回憶,“文革”中的一天,她在未名湖畔水塔邊,迎面撞上一群紅衛兵敲鑼打鼓,喊著口號,押著兩個“黑幫分子”游街:“走在后面的是周一良教授,走在前面的就是先生!他們兩人都是胸前掛著‘牌子’,背上扣著一口食堂煮飯用的中號生鐵鍋,用細繩子套在脖子上,勒出深深的血印。紅衛兵們推推搡搡,高呼著‘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的最高指示(這是最高統帥對北京大學所作的結論)。一些著名的科學家和學者,其實與政治并無牽連,僅僅因為他們有影響,就被當做‘王八’或‘神靈’揪了出來,那背上的黑鍋就是‘王八’的象征?!保ā端脑骸ど碁の疵返?49頁)

    如果細細追尋,“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的“發明權”應是北大學生?!拔母铩鼻耙?,著名史學家、北京大學副校長兼歷史系主任翦伯贊就被點名批判,“文革”一開始,他自然成為首當其沖的批判對象。北大歷史系教授、曾是翦伯贊先生助手的張傳璽先生在《翦伯贊傳》中寫道:“歷史系辦公室所在地名三院,已由明窗幾凈的書齋變成囂聲嘈雜的戰場。學生們在三院大門上貼有一副紅紙黑字大對聯,上聯曰:‘廟小神靈大’,下聯曰:‘池淺王八多’?!睂Υ寺?,張傳璽先生還作了專門解釋:“后有人發表談話,主張改為‘池深王八多’?!保ā遏宀潅鳌?,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96頁)

    據“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的主要作者、當時執掌北大大權的聶元梓回憶:“北大那時候出了一副對聯:‘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這是講北大的‘牛鬼蛇神’多。過去總是說北京大學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名牌大學,有很多國內外知名的專家教授,現在是把褒貶都顛倒過來了。這對聯不知道怎么傳到毛主席耳朵里去了,毛主席說,要改一個字,‘池深王八多’。毛主席的話,是他女兒李訥當面告訴我的。池淺也好,池深也好,這都是針對教授們講的?!保ā堵櫾骰貞涗洝?,時代國際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163頁)1967年6月,由北大紅衛兵 “新北大公社文藝批判戰斗團”編輯的《文藝批判》問世,1968年3月,此刊改名為《文化批判》,編輯者也改為“北京大學文化革命委員會 《文化批判》編輯部”,第5期就發表了題為 《池深王八多——看舊北大校務委員會中的國民黨勢力》的“大批判”文章??傊?,無論是“淺”是“深”,樂黛云所說“王八多”是“最高統帥對北京大學所作的結論”大致不錯。

    因此,“文革”中的北大的紅衛兵、革命群眾格外要強調“牛鬼蛇神”們的“王八”符號。季羨林先生在《牛棚雜憶》中回憶,關在同一牛棚的一位“右派”學生背上就被畫了大王八。多年的折磨,使這位北大西語系的學生被關進牛棚時神經已不太正常,顯得像半個傻子?!芭9砩呱瘛北揪腿稳舜蛄R,而這位半傻子,更是成為“牢頭禁子”們殘暴毒打、肆意侮辱的對象?!坝幸惶?,我在這個傻子的背上看到一個用白色畫著的大王八。他好像是根本沒有家,沒有人管他。他身上穿的衣服,滿是油污,至少進院來就沒洗過,鶉衣百結。但是這一只白色的大王八卻顯得異常耀眼,從遠處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別人見了,有笑的權利的‘自由民’會哈哈大笑,我輩失掉笑的權利的‘罪犯’,則只有兔死狐悲,眼淚往肚子里流”。的確,季氏不僅“背黑鍋”,背上也曾被畫上“大王八”。他清楚地記得,1968年6月18日,他從牛棚中押出接受革命群眾批斗。批斗結束,飽經毒打的他已經麻木,拳頭打在身上都沒有多少感覺了?!盎氐胶趲痛笤阂院?,脫下襯衣,才發現自己背上畫了一個大王八,衣襟被捆了起來,綁上了一根帶葉的柳條”,他想,“這大概就算是狗尾巴吧”。(《牛棚雜憶》,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8年版,第157、166頁)根據當時情況,我以為,給他綁上這根柳條象征“王八尾巴”的可能性或許更大一些。

    在這種不把人當人的非人環境中,人也不想當人了。季羨林先生回憶說:“每一次紅衛兵押著我沿著湖邊走向外文樓或其他批斗場所時,我一想到自己面臨的局面,就不寒而栗。我是多么想逃避呀!但是茫茫天地,我可是往哪里逃呢?我現在走在湖邊上,想到過去自己常在這里看到湖中枯木上王八曬蓋。一聽到人聲,通常是行動遲緩的王八,此時卻異常麻利,身子一滾,墜入湖中,除了幾圈水紋以外,什么痕跡都沒有了。我自己為什么不能變成一只王八呢?”(《牛棚雜憶》,第1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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