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一個低版本的人性觀
崔老師你好:
前一封關于付成勵那個電郵收到了吧。hotmail總是讓人不放心。你關于海子的《變亂之歌》這篇文章,談論的是詩歌,它本身就有種“不可談性”;通過詩歌文本來談,這對幾乎沒有“詩歌經驗”的讀者(包括我),閱讀是有一定困難的。我還有個問題,什么是“內心的黑暗”。
我以前理解的 “內心的黑暗”,似乎等同于 “陰暗”、“邪惡”,和人的暴力、破壞性聯系在一起??戳恕蹲儊y之歌》后,我忽然意識到,你寫到的“內心的黑暗”和我理解的不一樣,更為寬泛,包括軟弱、害怕、恐懼等等。
我覺得指出這點很重要,因為我想很多讀者對“內心的黑暗”的理解恐怕和我差不多,如果可以在你的文章中得到說明,會更貼近它的本意。而在這個意義上,更多的讀者會有共鳴感,因為每個人都有軟弱、恐懼等情緒。
你覺得,需不需要在《變亂之歌》里對“內心的黑暗”多一些筆墨?
——摘自謝嵐來信
謝嵐你好!來信收悉,謝謝你的閱讀和你的敏銳。你抓住什么是“內心的黑暗”,這個問題直接指向我們的人性本身,真是一個好話題。請容我進一步說明。
一
關于海子的拙作 《變亂之歌》,并不是嚴格的詩歌評論,而是通過分析他詩歌的某些脈絡,試圖尋找和積累某些資源,這就是文中提到的有關人性的“幽暗意識”,正像我博客中有網客留言所說:“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想這也并不違背詩人的本意。海子極力反對某些文人趣味,希望通過詩歌來探索生命的真相,追求存在的真理。非常難能可貴地,海子通過詩歌句子,表達了生命的某個真諦——原來我們并非自己所想象的那樣純凈空靈,在我們的人性中,永遠潛藏著某個昏暗晦澀的層面,這是為我們不常體驗到的。他運用不同的詞匯來形容它們:“軟弱”、“恐懼”、“陰暗”等。
我將海子的原句 “……陰暗的內心”,提取為“內心的黑暗”,這也應該符合他的原意。你的理解十分精當——本來我們以為一個人 “內心的黑暗”僅僅限于那些明目張膽的 “邪惡”、“暴力”及“破壞性”,但其實還應該包括那些看起來并不是那么極端的東西,比如“軟弱”、“害怕”等,這也是人性的題中應有之義。至于你希望能夠進一步明確人的“內心黑暗”的范圍,指出它到底包括哪些內容,說實話,這項工作是我所不敢當的。涉及到我們自身的存在、自身的人性,這是一件多么復雜的事情啊。
這樣來說吧,所謂“內心的黑暗”,不妨看作是一個比喻的說法,而不是說人性中正好有這樣一個地方——它屬于我們內心深處陽光照射不到的地帶,專門窩藏著一些違法亂紀的東西,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正恰好攜帶著這樣一個犯罪集團;它位于我們人性 “正規軍”的附近,一不小心就 “犯上作亂”。情況不是這樣的。毋寧說,我們人性中謂之自私、恐懼、軟弱、嫉妒這些東西,它們并非僅僅導致負面的甚至破壞性的結果,如果控制和約束得當,對它們加以合理的釋放,便能夠轉化為積極的和正面的東西,同樣表現得很好。而那些看似崇高、偉大、英雄氣概及利他的東西,如果表現和釋放不當,也能夠導致相反的破壞性的后果。
就拿人性中最根本的所謂“自私”來說吧,它或許最好換一個詞,能夠表達這樣的中性含義——沒有比一個人自己更關心自己的利益和幸福。一個人十分關心自己的利益和幸福,意味著他更合適親自動手籌劃自己的人生,依靠自己的雙手來為其生活狀況做出積極和持續的改善,從而擔負起自己的責任,而不是處處依賴他人。這不是挺好?能夠做到不給世界或者他人帶來額外的負擔,這個人就很了不起!
但是另一方面,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光是看到他自己的利益和幸福,乃至認為天下的東西都是給自己準備的,這個地球就是圍繞著自己轉動的,那么,他就越界了。他就有可能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損害他人的利益,將自己的幸福凌駕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也有可能陷入冷漠,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成為一個“原子化的個人”,終日忙碌僅僅為了滿足自身的生物性需要,而將有關人的尊嚴、社會責任丟棄一邊。
再比如“勇敢”當然是好的,但在某些特定情況下,它也可能體現為“不顧后果”、“魯莽”、“冒失”、“輕率”等,有時候甚至是殘酷和殘暴。而像 “怯懦”、“軟弱”這種從前為人們特別鄙夷的東西,也有其另外一面——“膽小”就有可能“謹慎”,凡事再三思量、考慮周全;“軟弱”也有可能表現為“心地善良”、甚至善于替別人著想。當然,也不排除某些平時看起來怯懦軟弱的人,因為平時隱忍得太多,一下子爆發起來卻能嚇死人。
你看,人性就像一株大樹,一個源泉,好的壞的,善的惡的,美的丑的,一切都是從中生發出來,互相矛盾的東西糾結和纏繞在一起,難舍難分,難分難解。情況比那個古老的比喻“一個硬幣的兩面”還要復雜:“好與壞”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時時刻刻處于流變、轉化當中。因此不能說人性中哪一部分是壞的,只要把它拿掉或者將它們管束起來,就萬事大吉了。唉,在這個世界上,人類做出了多么輝煌的成就,同時也沒有什么壞事不是人做下的。
卡爾·馬克思先生關于人沒有固定本性的說法,深得吾意。因此,我們的討論不是停留在人性中那些是善的,哪些是惡的上面,更不是糾纏于“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這樣一些古老的形而上學的問題。這樣說吧,與其說我們談論的是人性本身,毋寧說真正涉及的對象是關于人性的知識,是我們對于自身人性的理解和態度,是我們對于自己人性的認識和估價。如果說“思想”就是“檢討”的話,那么首先所要檢討的是我們現有的關于人性的認識,是否存在什么問題,尤其是否能夠跟得上時代發展的新需要。
二
對于今天的年輕人恐怕難以想象,若干年前的某些時期,在我們國家任何有關人性的討論,都是一個禁忌。不要說正面討論人性話題了,就連拐彎抹角的“文學是人學”這樣的文章,都要被冠之以“資產階級人性論”的帽子,遭受全國范圍之內的大批判。但這并不意味著當時的人們,沒有一些關于人性的看法,當然是有的。主要是階級論的人性論,那就是資產階級和地主階級是壞的,他們的人性也是壞的,而無產階級、貧下中農是好的,其人性也是好的。好便是絕對的好,壞便是絕對的壞。誰要是說工人階級或者貧下中農也有缺點,那是很難的;而誰要是說資產階級及其個人也有優點,這個人的末日就要來臨了。
這樣的區分顯然過于粗疏,今天的人們已經發展出更多的智慧,不再拿這些東西當作圭臬。但是,曾經有過的那么一個印象深刻的時期,它所產生及延續的思想影響,卻不是一下子能夠消除的。我將在我們環境中發生主導作用的人性知識,稱作一個“高版本”的人性論。所謂“高”,就是對于人性擁有一個比較高的評價和估計,有的時候甚至過高,而對于人性中所具備的缺陷、沉淪等各種有限性,缺少必要的自覺意識。
在階級對立的區分當中,勞動階級的人性被當作高尚的,富有榜樣性的——大公無私、富有犧牲精神等等,這些代表著人性的一個高度,這個高度同時也是一個尺度,提倡人人都要以此為表率。但是這樣的表述卻是遠離了馬克思的抗議精神:無產階級在遭受政治上經濟上的剝奪剝削之時,他們同時還忍受著人性上倍受損害。當貪婪無度的資本家根據維持勞動力生命的水準來發放工資,雇傭勞動者就被減縮成一個“胃”的存在,他生活的其他方面則被忽略了,他作為人的全面發展的要求就被扼殺了。他不能做到像在共產主義社會中才會出現的那樣,上午狩獵、下午釣魚,晚上討論哲學。想想看,假如正在遭受殘酷剝削和壓迫的勞動階級,他們若是正在享受人性的提升、美好和高尚,那么還要解放他們做什么?
將一個階級加以神話,與一個社會普遍存在的神話氣氛是互相影響的。在那種氣氛之下的人們,習慣運用一種人間奇跡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現實和未來及看待人們自己。在“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年代,居然喊出了這樣的口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人定勝天”、“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不僅在能力上是如此,而且在道德上也邁進了一個神奇階段。毛澤東有詩句云:“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好家伙,六億人口(除去一小撮壞人,一般來說你我都在內)都成了如同古代圣君堯皇帝和舜皇帝一般。
得到更大規模的美化和神話的,還數英雄人物和領袖人物。不管是宣傳口徑中現實的英雄人物,還是文藝作品中的英雄人物角色,他們都是用某種特殊材料做成的,他們能夠忍受常人所完全不能忍受的痛苦和考驗,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在于,不具有人類成員通常具有的七情六欲,他們的生命是從半空中開始的,而不是從腳下的地面開始。至于狂熱崇拜領袖人物,則達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所有偉大光芒最后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被當作“神”一般,他所說的話“一句頂一萬句”。他去世的時候令許多人大吃一驚,覺得既然紅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他就不會撒手人寰。我小時候就是這么想的。
三
為什么會發展出這種東西?事到如今,我們已經不能夠將諸如此類的事情,僅僅理解為歷史的偏離,而應該從中找出某些能夠理解的線索。在很大程度上,這與中國傳統文化有著密切聯系。
臺灣的思想史學者張灝先生(1936年生),曾經將中國文化傳統與西方基督教文化傳統在人性方面的不同立場做過深入研究,他提出了“幽暗意識”這個重要概念。他發現,基督教文化是以人性的沉淪為出發點,因而著眼于生命的救贖;而儒家思想則是以“成德”的需要為基點,導致人性做正面的肯定。當然這不等于說,儒家思想中一味地樂觀,對于生命的缺陷全無感受和警惕,在漫長的歷史中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表述,比如晚明的劉宗周則對生命的千瘡百孔感受頗深,但是總的來說,儒家的主流只要是對人性幽暗的一面作 “間接的映襯與側面的影射”,而基督教則采取“正面的透視與直接的顯彰”。(《張灝自選集·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2004年我在香港科技大學訪談了張灝先生。他向我解釋“憂患意識”與“幽暗意識”的區別如下:
“憂患意識”是感覺到周圍世界出了嚴重問題,危機四伏,從而產生一種憂懼與警覺感。因此,憂患意識認為人的憂患,人世的陰暗主要來自外界,而人的內心卻是我們得救的資源。發揮人的內在“心力”,可以克服外在的困難,消弭憂患?!坝陌狄庾R”不一樣。它提醒我們要結合人性、人心內部的缺陷來看待外部世界的問題,就著人性作一個徹底的反思。很多看起來是外部的災難,正是由人本身、人性中的缺陷、墮落所造成,人可以提高自己的人格,但歸根結蒂,那是有限的。與之相反,人的墮落卻可以是無限的。對于人性中幽暗的這一面,必須要有十分的警覺。
既然身為凡人都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陷,那么當權者也不例外。僅僅指望通過“成德”的君王,即“內圣外王”,那是靠不住的。因為人心有著太大的陷溺可能,人人都有可能腐敗。張先生十分欣賞參加撰寫“聯邦論文”的漢密爾頓這樣的觀點:“我們應該假定每個人都是會拆爛污的癟三,他的每一個行為,除了私利,別無目的。這也不等于說,權力之外的人都是清白無辜的?!奥摪钫撐摹钡牧硪晃黄鸩菡啕湹线d這樣寫道:“政府之存在不就是人性的最好說明嗎?如果每一個人都是天使,政府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笨磥碛嘘P民主思想和憲政制度,遠非只是令人想起“自由、平等、博愛”以及“個性解放”等等;有關人性的幽暗意識,才是更為深沉的力量和基礎。從中也可以見出,在任何制度設計的背后,都有著某種強大的人性理論作為基礎。制度的區別,也反映出人性論的深刻區別。
這個方向上的表述,對于我們的耳朵來說仍然比較陌生。很難說我們已經從過去“高大全”之“高版本”的人性論中擺脫出來。我舉兩個手邊的例子。一是去年地震之后,那位“郭跳跳”先生在批評范美忠地震中逃脫時,一句“不是人”脫口而出。范美忠的行為當然可以討論和批評,但是為什么那樣做就“不是人”了,而不正好是人性的某種“自然流露”?第二個也是在去年引起嘩然的是陳冠?!捌G照門”事件,許多粉絲對于素來崇拜的明星們的表現極度失望,感到心中的偶像坍塌,另外有人甚至發出“禽獸不如”的尖叫。然而,對于人能夠做出什么來,人性可能何等沉溺,還有什么不能估計到的?最不應該的,是將照片放到網上的做法。
客觀地說,“高版本”的人性觀其出發點也許是好的,它體現了對于人性的較高期待,希望人不是像他現在表現的這個樣子,應該比現在更好一些,能夠通過某種渠道得到提升、升華。但是它埋藏的潛在的危險性是:一個人不是他想成為什么,他就已經是什么;一個人不是希望自己是什么樣子,他就已經是這個樣子;在他的自我期許和這個人的實際情況之間,可能存在著巨大的分離和鴻溝。
四
所謂“低版本”的人性觀,是希望對于已有的人性知識有所調整。
從表面上來看,它意味著放寬對于人性的認知,以更加放松的態度,接納人性的種種表現。對于人性中的雜蕪混亂,尤其是其種種墮落和沉淪,有著足夠的估計和思想準備,而不是動不動拒斥說這種事情不是人干的。要相信人能夠做得出任何事情,即使是做出為人所不齒的舉動,那個人也仍然是人,他的人性或許離你并不是十分遙遠。就像上篇《人性中的荒野》中所提到的,“野蠻而狂熱吼叫著的他們正是你的遠緣親戚?!痹谕瑯幽軌蜃龀隽钊苏痼@也令自己震驚的事情方面,或者干脆說——在同樣能夠作惡方面,人與人一概平等,不分高低。
然而這樣說,并不等于放棄對于人的道德要求,恰恰相反,這個“低版本”的人性觀,正是為了對于人性做進一步的約束和規訓,是強調——不管是駕馭還是化育人性,都首先需要對于人性有正當的了解,對于人性中的陰暗面有所正視,而不是站在坡上唱高調,或者僅僅是旁敲側擊,而不做正面的直擊和追擊。所謂“低”即意味著,一旦放低了看人性、望見了人性的種種表現時,對于人性中那些幽暗面,便應該有著足夠的意識,從而引起足夠的警醒、警惕和防范。
結合本文開篇提到所謂 “內心的黑暗”,即不應該指定人性中哪些東西天生就是壞的,只要將它們管束起來就萬事大吉了,我們所強調的“流變和轉化”,是說任何人性中的因素或側面,在特定條件之下,都有可能發生性質的變化,從光明的變成半透明的,再變成晦澀的,乃至完全失掉光線,變成黑暗的一部分。就像我們提到過的小說《漂亮水手》中,艦艇糾察長克拉格特形容天使般的比利·巴德:“紅艷艷的雛菊下很可能是一個陷阱?!苯Y果證明他是對的。
包括那些美好動聽的詞句——為了全人類或者什么的,都有可能演變為性質不同的另外一些東西。走筆至此,我想起三年前去世的何家棟先生,這位當年在太行山參加抗日隊伍,北平解放時的地下工作者,在離世前不久與我討論過這樣的話題:“我到現在也還說不清楚我們這個時代人是怎樣變異的。為什么人追求的東西最后轉而反對他自己?!说闹腔鄄蛔阋詰端麄冊斐傻膯栴}”。何等地蒼涼,何等地沉痛哀傷!
人性的內部轉化現象,要求我們哪怕在體驗自己身上的好東西時,也要存有十分的警惕,或需要求證它的反面是否同時存在。在這個意義上,我十分喜歡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命名自己的工作,那便是“從潔白中拷打出罪惡,從罪惡中拷打出潔白”。轉化無處不在,意味著人性的幽暗無處不在,人們的警覺便也應該無處不在。
除了需要正視這種 “神不知鬼不覺”的內部轉化,同樣十分需要正視的是人性里那樣一種沉溺、沉陷的傾向。人當然有其求善的和向上的一面,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是同時,人也有往下墜落甚至墮落的極大可能。事到如今,我們理解這種東西應該并不困難。人們發現許多貪官是一些俗說“苦出身”,年輕時正派向上,遵紀守法,通過了組織上的考察得到了極大信任,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思想或人性就開始發生轉變,而且一發而不可收拾。有一種說法叫做“經不起誘惑”,好像事情是從外部開始的。這種說法站不住腳。說到底,他本人應該為自己人性的墮落負責,在外部世界對它發生作用之前,他本人身上就存在這種潛在的墮落的種子,而不是僅僅推卸給他人。比較起來,人往下墜落的速度,比起往上提升的速度,不知道要快多少倍。
經常聽到的還有一種說法是 “動機是好的”,是“好心辦壞事”。但是“動機”或“人心”這些東西怎么會那么清澈、讓人一眼看到底呢?別人且不說,即便是一個人自己看自己,也有許多看不清楚的地方——人是一種十分能夠替自己圓謊的動物,有時候是故意隱瞞,有時候視力不夠。因此,必須結合動機浮出水面之后的具體行為,尤其是這件事情的結果。為什么動機不體現為結果,要與結果相分離呢?為什么不會事先將可能存在和爆發的危險性多考慮一些?
近年來經常聽到這里橋垮了,那里樓房塌了,事先若是多一些 “幽暗意識”,將可能出現的危險多想一些,而不是抱有僥幸心理,情況可能會好許多。任何“動機”都需要有科學精神以及實踐能力與此相配套,并最終接受結果的審核。實在地說,我們當中很少有人受過 “幽暗意識”的訓練,而是恰恰相反——好大喜功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在這個意義上,所謂“幽暗意識”,也是一種負責任的精神,而不是推諉給外部條件。不管發生了多大的事情,到頭來仿佛他一臉無辜,什么也扯不到他頭上,這是虛假的,也是一種惡的表現。
考慮到人性中盲目、陷溺和墜落的潛能,就意味著在人的工作和生活的范圍之內,在由人所安排的這個世界上,便不適合設立比如“至善”、“至上”、“至高”這樣一些標竿,不宜將凡身肉胎的某個人神圣化,或者將某種力量神圣化和絕對化,任何人都是會犯錯誤的,任何人都是有限的而不是全能的。
在某種程度上,幽暗意識比危機意識要來得更為貼切和中肯,它體現了一種自我反省和自我調整,而不是受外界所催逼;它所產生的不是恐懼,而是自覺地負起責任。這種幽暗意識需要體現為看得見的規章制度,尤其是對于權力的運用和管理。論及個人的變質或曰人性的陷溺,沒有比擁有權力者來得那么洶涌迅猛,我們周圍的無數現實,一再證明了那句著名的話:“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因為將權力抓在手中的,是一些能腐敗、易下墜的凡人。
五
在今天,“以人為本”是一個非常富有意義的提法。它清楚明白地劃分出我們民族一個新的歷史時期,標志著我們民族與世界上其他許多民族一樣,邁入一個現代社會也是世俗社會。在這里是一個人的世界,是以人為尺度的世界,而不是以神為中心、一切圍繞著神的意志轉動的世界。這一步非同小可。
然而,在將目光投向人自身、人的世界之后,需要進一步追問到底“人是什么”?如果說人是復雜的,多側面、多層次的,人性中擁有從低音到高音的各個不同頻道及其互相轉化,那么,到底以什么樣的人為本?以什么樣的人作為尺度?在取代了“神”或者神性力量的位置之后,人自己是否對于自身的缺陷、沉溺和墜落,有足夠的自覺和警醒?而不是什么都以“人性”的名義,弄得人性過于泛濫。當然,這樣的問題只是在確立“以人為本”之后才能夠提出,這需要我們當代專家學者對此負起責任。
崔衛平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wp9952@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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