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家百年(上)
4月8日,中信泰富董事長榮智健在香港黯然宣布辭職,盡管輿論對此早有預料,但是消息傳出,還是引起極大的轟動。
在讀到這條新聞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整整60年前的4月。
1949年4月,國民政府監察院以“侵占公有財物”、“不計調換折扣的耗損,侵蝕利己”等罪名起訴榮智健之父榮毅仁,指責他把霉爛的大米賣給政府,結果導致了東北戰場的失敗。5月25日,上海地方法院公開審理榮案,也就在這一天,解放軍攻進了上海城。
60年,甲子一輪回,榮氏父子竟同時處在事業的最兇險處。
榮家是中國企業史上僅存的百年家族之一。自1902年榮宗敬、榮德生兄弟開廠以來,綿延至今,歷三朝而不隕,其間艱辛困頓,不足與外人道,數度面臨破產關門的絕地,此次竟在全球危機中再遭一劫。
以榮家百年沉浮為案例,或可見中國商業家族的起伏脈絡。
兄弟
1902年3月,一家保興面粉廠在無錫西門外梁溪河畔的一個土墩上悄悄開業了,它的占地有17畝,工人30個,最顯眼的是它有四套法國造煉的大石磨,引擎60馬力,磨出來的面粉又細又白,每日夜可出面300包。它的主要投資人是榮宗敬(1873-1927)、榮德生(1875-1952)兄弟,共集資3.9萬兩白銀。榮家兄弟出身貧寒,太平天國起事期間,無錫遭遇戰亂,榮氏一門幾乎滅絕,其父因為在上海鐵鋪當學徒才幸免于難,十多歲時,兩兄弟就背著一個小包裹到廣州、上海等地謀生計。因頭腦活絡、手腳勤快,他們竟慢慢的有了一些積蓄,到1896年,他們與父親一起在上海開出了一間廣生錢莊,自己當起了小老板。又過了幾年,錢莊生意清淡,父親也因病去世了,兄弟倆決定轉行去做面粉廠。
當時國內已開業12家機器面粉廠,最出名的就是老狀元孫家鼐家族開辦的阜豐面粉廠,保興是最小的一家。工廠從一開張那天起就不順利,當地鄉紳告榮家兄弟私圈農田,還投訴他們搞了一根大煙囪正對著學宮,有礙風水。一場官司風波打到了兩江總督府,幸好總督劉坤一是個洋務派,把訟書給駁了回去。面粉生產出來以后,銷路也很差,頭一個月就積壓了上千包,因為江南人以大米為主食,面粉銷路在北方,榮家兄弟從來就沒有跨過江,對那邊的市場是“兩眼一抹黑”。開廠一年多,其他股東就灰心喪氣撤了資,兩兄弟只好把名字改成茂新,重新去辦了注冊。
天下的生意都是咬牙熬出來的。榮家兄弟漸漸顯出了經營上的才干,他們先是物色到了營銷上的能人,專門去打開北方市場,他們在銷售上還動了很多腦筋,比如在面粉包里隨機放進一塊銅元,作為“彩頭”,給消費者帶來意外的驚喜,這種促銷花樣在很多年后仍然有效。1904年,東北爆發了日俄戰爭,面粉需求陡然增加,生意一下子就好了起來。兩兄弟還十分重視新技術的投入,1905年,他們得知英國的制面設備比法國的要好,馬上決定購進六部英制鋼磨機器,生產能力頓時翻了一番,不久后,他們得悉美國研制出了新的面粉機,性能更加優良,于是又下決心舉債采購。
榮家兄弟是一對十分奇特的組合,兄長榮宗敬長得濃眉方臉,英氣逼人,做起事來雷厲風行,手段霹靂,弟弟榮德生則面圓耳長,慈眉善目,行事慎思篤定,穩健保守。兩人在衣著上的區別也很明顯,老大喜歡穿西裝,整日發蠟閃閃,老二終年是青衫長褂,一付鄉紳打扮。這種截然迥異、頗為互補的個性也充分體現在生意上,甚至成為了榮氏事業得以壯大的最重要的保證。
榮宗敬大膽擴張,見到機會咬住就上,他的經營哲學是“只要有人肯借錢,我就敢要,只要有人肯賣廠,我就敢買”,是一個典型的激進戰略癡迷者。在進口美制面粉機時,需12萬兩白銀,茂新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的錢,榮宗敬力主向洋行借款,先付兩成,其余兩年還清。榮德生有點遲疑,他則認定,“只有欠入賺下還錢,方有發達之日”。1905年,就在面粉廠剛上正軌之后,他當即提出 “吃著兩頭,再做一局”,再辦一家棉紡廠。從此,榮家靠面粉、紡紗起家,“既管吃,又管穿”,構筑出一個驚人的商業王國。當然,他的冒進個性也常常陷企業于巨大的危機之中。1907年,榮宗敬在上海做金融投機失手,造成數萬元的巨額損失,連他先父創辦的廣生錢莊都搭了進去,被迫倒閉關門。生死關頭,身在無錫的榮德生捧著自家田單及房屋單契,火急燎燎地趕到上海,以此做保,才把榮宗敬從爛泥中拉了出來。
后來20多年中,這種危急景象居然發生了多次,榮宗敬舔盡傷口,依然猛打猛沖,榮德生則在后面掩護救難,每每把兄長和公司從懸崖邊拉回。就這樣,榮家事業在激進與保守之間,十分奇妙而迅猛地擴張。
日后,榮家子弟枝葉繁茂,其個性往往游走在榮宗敬與榮德生之間。榮毅仁是榮德生的四子,但性格卻像榮宗敬,喜好資本運營。1937年,21歲的榮毅仁從圣約翰大學畢業,風華正茂的小榮被老榮派到茂新面粉二廠擔任助理經理,他興致勃勃地草擬了一份計劃,準備在全國建幾十個面粉廠,形成 “面粉托拉斯”。老榮笑著對他說:“你的瘋狂勁頭不像我,倒像你大伯?!?
再到第四代,從公開的資料看,榮智健之女榮明方個性又頗似她的大曾祖父,精于計算而勇于博取。此次澳元巨虧,便是由她操盤導致。其強悍個性早在幾年前已經畢露,2005年,中信泰富投資的東區海底隧道申請提高過道價格,未能得到特區政府批準,身任董事的榮明方以合約中規定合理經濟回報率達15%為由,啟動合約中的仲裁機制,把加價申請交予國際仲裁,結果勝訴,獲裁定回報率應達15%-17%,之后東隧瘋狂加價67%。
東隧加價事件雖讓公司獲利頗多,但卻受盡香港社會的批評,此次危機爆發,港媒少有同情者,其得也失也,可見一斑。
激進
榮家百年,傳下很多祖訓名言,其中不乏對沖矛盾之處。譬如 “固守穩健、謹慎行事、決不投機”是祖訓,“以小搏大,以一文錢做三文錢事”也是祖訓。事實上,任何商業之成功,傳奇之精彩,往往是激進與保守的均衡藝術。
茂新面粉廠辦了八年之后,到1910年,工廠產量比初建時大了十倍,已經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廠了,這時候,兩兄弟兵分兩路,老二榮德生留守無錫,老大榮宗敬去了上海。1912年,榮宗敬在上海新閘橋開出第二家面粉廠,起名福新。他在股東會上提出,為了擴大再生產,三年內不提紅利,所有的錢全部拿出來“滾雪球”。
為了加快“雪球”的滾動速度,以冒險為樂事的榮宗敬采取了新建、租辦和收購等多種手段,在上海灘上,他放出風聲,“只要有人愿意把廠子賣出來,我就敢買?!?913年夏天,他租下陷入困境的中興面粉廠 (兩年后全資收買,改名為福新四廠),到了冬天,在中興廠東面,新建福新二廠。1914年6月,又在福新一廠的旁邊吃進土地,建起福新三廠。
至此,在上海閘北的光復路上,沿蘇州河一字排開四家榮家面粉廠,其高聳的煙囪日日濃煙滾滾,機器的軋軋聲晝夜不絕,蘇州河里運麥裝面的船只更是川流不息,景象已是十分壯觀。1916年,榮宗敬又遠赴漢口,建福新五廠,第二年,租辦上海老牌的華資面粉廠華興,改名為福新六廠。從此,無錫榮氏兄弟的名聲轟響于中國商界。
榮宗敬是一個瘋狂的擴張主義者,他辦廠有兩大手段,一是求多,一是求新。他的經營哲學在下面這段話中透露無遺:“造廠力求其快,設備力求其新,開工力求其足,擴展力求其多。因之無月不添新機,無時不在運轉。人棄我取,將舊變新,以一文錢做三文錢的事,薄利多做,競勝于市場,庶必其能成功?!痹谥v求規模效應的同時,他在質量上也是不惜血本,工廠購置的制面設備都是當時最先進的美制機磨和600筒面粉機,他又根據中國小麥的特點,對打麥機、蕎子機和圓篩等設備進行了技術改進,使得面粉的質量和產量都高于同時的外國工廠。
榮宗敬在上海等地拳打腳踢,弟弟榮德生在老家也沒有閑著,當時無錫有五家面粉廠,1914年,他收購惠元面粉廠,改為茂新二廠,不久又租辦了泰隆、寶新兩廠,于是,五家工廠有四家歸入榮氏囊中。
短短五年中,榮家手握十家面粉廠(其中八家自有,兩家租辦),每日夜可出面粉4.2萬袋,已是無人可敵的“面粉大王”。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歐洲工業停滯,面粉軍需卻暴增,中國面粉以價格低廉、產量可觀而一躍成為全球新出現的采購市場,榮家的“兵船”牌面粉遠銷到歐洲和南洋各國,因質量穩定,它成了中國面粉的“標準面”。
在面粉上陡成霸業的同時,榮家的棉紗工廠竟也同步急進。
創辦于1905年的振新紗廠到1912年時,已經很賺錢了,每年可得利潤20余萬元。1915年,榮宗敬在上海郊外的周家橋開建申新紗廠,購英制紡機36臺,第二年投產開工,正趕上歐戰期間的需求饑渴,上海的棉紗價格大漲,從每件90余兩狂漲到200兩,出現了“一件棉紗賺一個元寶”的暴利景象,申新在開工后的三年里,棉紗產量從3584件增加到9811件,棉布產量從2.9萬匹增加到12.8萬匹,盈利更是驚人,從開辦當年的2.06萬元增加到22.2萬元,三年增長十余倍。
榮宗敬還干了一件讓中國商界很長臉的事情,1917年,他出40萬元買下上海一家原本由日本商人經營的紗廠,改名為申新二廠。自1884年,“紅頂商人”胡雪巖斗絲慘敗后,上海棉紗業先為英美商人控制,后成日本公司天下,如今,中國企業竟有氣魄和能力收購日本企業,一時成了埠上讓人津津樂道的新聞。
吳曉波
財經作家,藍獅子出版人wxb680909@yahoo.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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