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節與《梅蘭芳》不相干
一家媒體談到剛剛閉幕的柏林電影節,陳凱歌導演的《梅蘭芳》“顆粒無收”,感到不可理解。為什么2007年該電影節上《圖雅的婚事》能夠贏得金熊獎?為什么2008年同一個地點場合王小帥的《左右》能夠抱得銀熊歸?而無論如何,“《梅蘭芳》都要比之前兩部影片有份量”。這種看法或許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并今后諸如此類的困惑恐怕還會一再出現,因此需要談幾句。
一
首先,電影節這種東西,雖然其中也有若干“競賽單元”,但是最終挑選出來的“好壞”完全不同于體育競賽。體育競賽有著人人一望即知的硬指標,誰比誰跑得更快,誰比誰跳得更高,或者這支球隊與那支球隊之間的輸贏,這些都是沒有疑問的。
而電影屬于文化產品,文化產品的特點是獨特性,一部影片從題材、手法、風格上都是獨一無二的,不可重復的,哪怕是非常不成熟的產品,它的毛病也是只有它自己才會犯下的,乃至它為什么犯下這種毛病是別人不能理解的。因此,人們總是準備了一份特殊的心情看不同的電影,它們互相之間,并不存在可以通約的統一標準。當然,也有一個基本水平線的要求。但達到這個基本水準之后,要評價它們孰優孰劣,實在是一個勉為其難的事情,從根本上來說這是一件非常相對的事務。
在這種情況下,什么東西容易引起人們的關注?容易博得別人的好感呢?那得取決于許多其他的因素,其中也不完全是電影的因素。這一點不奇怪,本來這種拿起鏡頭便對準現實的東西,電影與這個世界有著各種各樣緊密的關系,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也是形形色色,其欲望不僅多種多樣,而且還是多變、善變的。尤其是西方人,他們有一個根深蒂固的文化傳統,那就是希望能夠突破自己,也希望有人能夠突破他們,突破他們頭腦中已有的成見。從遙遠東方來的東西,正好可以構成對于他們自己現有視界的某種沖擊。
也不排除經過某種“突破”之后所建立起來的,仍然是另外一種成見或偏見。這一點也很正常,既然人的認識是無止境的,就決定了在某一階段上是有局限的。況且,從文化交流上來說,成見、偏見并不僅僅擁有消極負面的意義,而是具有相當的積極意義。如果為了消除偏見而取消交流,或指責別人只是偏見而否認其任何意義,則不符合認識論和交流的規律。甭說別人,我們對于自身的看法,也會存在許多有待修正的偏狹之見。
既然是這樣,那么我們考慮問題的重心,就不在于外國電影節有什么閃失不足,它們是否公道公平,而在于我們對于外國電影節有一個持平、理性、不卑不亢的態度,說白了就是要正確對待外國電影節。說到底,那是人家的一個節日,是人家一幫不同程度志同道合者的俱樂部,是這撥電影人而不是那撥電影人一起玩的共同賬號。即使像柏林、戛納以及威尼斯這樣大型的國際電影節,也都不是聯合國的電影組織,而是一些人為了自己的娛樂而從事的專項活動,尤其不是為了主持世界電影界其產品孰優孰劣的公道。
本來就是人家的節日,人家帶著自己的有色眼鏡來看中國電影,就不稀奇了。比如在中國與西方隔絕了多少年之后,人家認為張藝謀電影中的“傳統中國社會”,便是與中國有關的影像表現,是有關中國的重要知識,而嘉獎這樣的作品,則可以表示自己如何“廣納天下賢士”,體現自己的國際胸懷,那是人家的事情。這并不表明在這期間,我們國家的電影只有張藝謀是最好的。實際上比起《紅高粱》(1988年柏林電影節金熊獎),陳凱歌1984年的《黃土地》也許更好,對于中國電影史來說更加重要,盡管它并沒有在國際上獲得大獎。1987年陳凱歌的那部《孩子王》也是如此,那是一部既溫文爾雅又富有幽默的影片。至于張藝謀的那部《我的父親母親》,2000年初捧回當年柏林電影節銀熊獎,在今天看來這部影片除了讓章子怡初試啼聲,人們便不會再記住它了。
當然,中國電影在外國電影上獲獎終歸是好事,這可以讓更多的人關注中國電影,但若是將外國電影節的標準,當作看待中國電影的標準,以在外國電影節上的獲獎與否,來看待中國電影本身的成就,幾乎可以說是“歪門邪道”,喪失了自己的電影標準,喪失了自身對于電影的判斷和信心。發生這種現象,不僅是從某些導演開始的,有關電影管理部門也要負責任。在國內得不到認同的影片,在國外獲獎之后,對于影片或導演的評價就會發生改變,開始得到接受與承認。最典型的就是第六代。這批更加年輕、擁有反叛精神的人們,當年除了將作品拿到國際上去,此外看不出什么前途。
而刀總是雙刃的,這個起點或許妨礙了這些導演們考慮有效地與國內觀眾溝通,也妨礙了中國電影多方位、多層次地發展。王全安最初的那部《月蝕》,應該說是一部挺有靈氣的城市電影,其中人物感情、人物關系或許更加接近導演本人的狀態,也接近城市年輕人的感受,它雖然稚嫩,但這個起點正是起步的城市電影所需要的,在這條道路上所要走的道路或許更長。但是,導演帶著這部影片“在國際上走了兩年”,“對中國電影和國際電影節的關系基本上有了判斷”之后,他做出了另外的選擇,他的下一步影片來了一個360度的大轉彎。那部《驚蟄》在許多方面更像是張藝謀那些鄉村電影的后續,而丟掉了自己原來可貴的東西。
2007年在赴柏林電影節之前,王全安導演在接受《南方周末》的訪談中還說道:“我從戛納電影節的選片人那兒就感覺到,他們已經有種要求——你們能不能提供有創造性的東西,跟你當下生活的這個躁動、充滿活力、熱火朝天的中國現實更緊密的東西?”(《南方周末》2008年2月8日》)你看看,我們的導演說,戛納電影節“已經”有了另外的要求!而這種與現實“更緊密”要求,為什么非從“戛納電影節選片人”那里才能夠“感覺”得到?需要由別人的嘴巴才能夠說出來?難道自己不能夠提出嗎?至于《圖雅的婚事》將一個養夫嫁夫的漢族故事,改寫成完全不具有這種風俗的蒙族故事,穿上了少數民族的服裝,想來不是為了滿足中國觀眾的要求。
這樣說,并不是想要拂掉外國電影節對于中國電影的種種善意和美意,而是提醒需要去掉我們自己的某些不自信、對于外國電影節的誤解乃至俗話說的“崇洋媚外”。在外國電影節上能夠獲獎當然好,但是這不構成對于某部中國影片的全部評價和惟一評價,并不是在外國電影節上獲獎的就一定好到什么程度,不獲獎就一定不好。對于電影制作人來說,應當更加留心中國人自己對于中國影片的評價,包括中國的觀眾與中國的影評人。2007年在南京獨立影像展上,作為評委的婁燁導演就提出我們需要自己的評價體系,而不要總是跟著外國人跑。
二
這么說來,陳凱歌在柏林電影節上得獎與否,就不那么嚴重了,也不那么令人遺憾了。說到底那是人家的游戲、人家的標準。從這個角度看來。那些曾經得過獎的,也不應該給人產生一步登天的印象。得獎這種事情太偶然了,并沒有天然的持續性,而我們中國電影卻要持續發展下去,從事電影工作的人們還要將自己的事業進行下去,甚至是在默默無聞的情況下。那種將獲獎當作惟一衡量標準的人,將目標僅僅鎖定在獲獎上面,他還有多少時間去考慮藝術上的問題呢?
我不能肯定陳凱歌本人對這種事情到底想了多少,想到了什么地步。從他的電影中展示的情況來看,這個問題未必就已經解決得很好。電影《梅蘭芳》是陳凱歌對于梅蘭芳的闡釋,作為藝術創作當然允許有虛構的成分,比如影片年輕梅蘭芳與十三燕的擂臺戲,未必符合歷史事實,既然這樣,那么人們便要問:為什么要往這個方向上去虛構,而不是往別的方向上去虛構?從中體現了導演陳凱歌什么樣的眼光立場?
這場擂臺戲運用的是俗稱“烘托”“陪襯”的手法。十三燕厲害不厲害?厲害。影片花了很多筆墨來傳遞這位燕園老人的風采氣度,但是這樣一位令人崇敬的英雄卻敗在了年輕梅蘭芳手中,梅蘭芳因此也就更加厲害了——通過這位失敗者(不僅是被打敗了,而且還被氣死了)的陪襯,電影中的梅蘭芳被安排坐了第一把交椅,頓時高大起來。但是這種安排并不能說服人。難道一個人非要通過打敗別人,才能夠顯示自己的才華與價值?非要眼見得別人輸在自己的腳下,才凸顯出自己的崇高?依這個邏輯尋過去,這個人的奮斗目標也就成為問題:他到底要什么呢?是追求藝術上的創新和盡善盡美,還是出人頭地,比別人高出一截、勝出一籌?是把更多心思放在藝術追求上面,那是一項永無止境的事業,需要若干年的嘔心瀝血才能往前稍微走一點,還是更加在意與同行之間的競爭、角逐、攀比?說實話,影片中用來“打擂臺”的那些戲本身并不能夠吸引人,人們看不出來為什么非得說梅蘭芳贏了,而不是十三燕??磥?,影片要的是宣布誰贏誰負的結果,而不十分在意體現這個過程本身。
這就是說,影片是通過制造某種外在效果來塑造梅蘭芳的,是從外界對于他的反應 (包括被人暗中使壞扎了腳)將這個人抬到眾人之上。對于歷史上梅蘭芳其精美、精湛的藝術,這位大師如何解決藝術上、技術上的那些難題,它們在京劇史上的推動與成就,觀眾一概無緣得知,“藝術成就”被“成名、出名”所淹沒和取代。順便地說,類似的做法,在另外一部號稱表現“理想主義”的影片《立春》中也同樣見到。那位生在小縣城的歌唱家王彩鈴,在那樣一個偏僻封閉的地方,既沒有老師,觀眾甚至沒有見過她如何在鋼琴面前練唱,面對自己技術上、藝術上的問題,仿佛她不需要面對這個,而只是醉心于如何得到別人的認可,在不認可的情況下一再不死心。
而一旦成了“名人”之后,這個人就可以“不作為”了。影片中描寫的那段梅蘭芳與孟小冬的感情,可謂毫無生氣,唯有章子怡扮演的孟小冬還有一些清新氣息。已經名滿天下的梅蘭芳是如何受孟小冬吸引的?難道他就不需要被別人吸引,而只等待吸引別人嗎?他又是如何對孟小冬用情的?難道他就不需要對別人用情,而只等著別人對他用情嗎?這一對在舞臺上飾演他人感情的人,以及舞臺扮演時同為掩飾自己性別的人,他們在一起碰撞出來的火花,是如何地與眾不同?處理這些細節需要用心思和有才氣,而更需要的是將梅蘭芳放回到普通人當中,與別人一樣經歷戀愛的歡樂與煩惱,而不是整天端著名人的架子。這個 “架子”在影片中還有一個美名叫做“藝術家的孤獨”,這是一個西方的方案;而來自西方的這份孤獨,卻從來不是通過人為干預(驅散他人)的方式維持和制造出來的,那更是一個形而上的命題。
老套的烘托陪襯的手法,貫穿了整部影片。為了突出梅蘭芳的品德高潔,其他人就得忍辱負重,最為嚴重的要數以現實中的齊如山為原型的人物邱如白了。戲劇評論家胡金兆先生的研究表明,生活中的齊如山不僅是一位深諳京劇藝術的大專家 (遠不只是戲癡),為梅蘭芳寫過四十多個劇本并親自導演和從事藝術設計,在幫助促成梅蘭芳的藝術成就方面有過巨大貢獻,同時也是一位“錚錚鐵骨的文人”,抗戰期間不僅沒有威逼利誘梅蘭芳出演,而且自己也 “足不出戶、閉門著述”,直到抗戰勝利才走出家門。至于參與拆散梅孟之戀,更是沒有的事情,事實恰恰相反,正是齊如山本人做了這二人之間的大媒,與影片暗示的某種同性戀的舉止一點關系也沒有。盡管《梅蘭芳》宣傳總監黃斌對外宣稱影片中的邱如白“是‘梅黨’眾多人物的綜合表現,是一個藝術創作的虛構人物”,需要追問的是,為什么一定必須無中生有地虛構出這么一個卑鄙齷齪的人物、營造那樣一種陰謀詭計的環境和氛圍?陳凱歌從哪里歷練到這么一種人生智慧、冰潔君子的周圍非定環繞著小人的魅影?
在很大程度上,這部表面華麗的影片,集中體現了陳凱歌多年落下的那些“毛病話題”,它們曾經在陳凱歌其他的影片中不止一次地出現,有關“成名”、“成功”(《荊軻刺秦》、《與你在一起》)、莫名其妙的惡意或陰謀詭計(《無極》)以及與同性戀相關的兩男一女結構(《霸王別姬》)。這不免令人非常泄氣地想到,如同陳凱歌這樣一個藝術家,在奮斗的道路上所付出的代價實在太沉重了。早年意氣風發的年輕導演,在各種力量的拉扯之下,最終演變為傷痕累累。不知道在這個過程中,外國電影節扮演的角色如何?
還需聲明一句,對《梅蘭芳》的諸如此類的看法,并不提供為什么這次柏林電影節不看好這部影片的解釋。說實話,假如不是這個結局,而是陳凱歌和他的劇組捧回不管是金熊還是銀熊,我都不會感到十分意外。前面說了,那只是人家的游戲和娛樂。
崔衛平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wp9952@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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