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政經濟學
“無規矩不成方圓”,這是人類千百年生活的精辟總結,似乎已成“不證自明”的公理。但在現實生活中,不遵守規則甚至有意無意破壞規則卻幾乎時時處處可見,這又說明“規則”的重要性未必得到人們應有的認識。要讓人遵守規則,首先要讓人重視規則。而要讓人真正重視規則,首先又要從學理上認真細致地論證為什么要有規則、規則如何制定。美國制度經濟學家杰佛瑞·布倫南和詹姆斯·布坎南合著的《征稅權》和《規則的理由》兩書就是從經濟學角度、或者說從經濟學出發對人類社會的規則、制度做了深入的學理探討。由于兩書內容緊密相關,討論的都是社會最基本的規則——憲政問題,而且后書實際是前書的進一步闡釋,所以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將兩書合二為一、名為《憲政經濟學》(2004年2月版)出版,也就順理成章了。
在社會生活中,所有的規則中,最重要的規則是憲法、憲政??梢哉f,憲政是制度的制度、規則的規則,是生成制度的制度、生成規則的規則,是“元規則”、“元制度”,對包括經濟在內的社會生活有著巨大的影響。因此,制度經濟學不可能不談憲法、憲政。對如此宏大的題目,作者不是宏觀泛論,而是“小題大做”或曰“大題小做”,從“稅收”入手,一點點深入,對憲政的方方面面都做了發人深省的探討。
作者開宗明義地寫道,有兩種“立場”不同的經濟學:一種是告訴政府怎樣才能高效征稅,提高政府的收入,即向政府決策人提建議,也就是傳統的“宮廷理財學”,關注的核心和任務是“提高國家財力”;另一種經濟學關注的對象是納稅人或公民,也就是所有那些承受納稅負擔的人如何參與制定限制政府的規則。作者承認:“本書所關注的是財政憲法,是約束政府的征稅權和支出權的手段?!睙o疑是 “第二種經濟學”。依此標準,1993年那篇引起廣泛注意的《中國國家能力報告》則無疑是“宮廷經濟學”。
歷史表明,稅務與憲政關系極其密切,英國革命、法國革命、美國革命的直接導火索都是由稅收引起的?;诖?,作者闡述的稅收觀一個典型特征就是其“憲法”取向,“始終把‘憲法’視為一套規則,或一套社會制度,個人在其中從事活動和交往。把這些規則比作一種博弈規則可能是有用的?!睆幕舨妓沟钠跫s論觀點出發,如果沒有政府或類似的權威機構,人類將陷入可怕的無政府、無秩序的混亂狀態,為了結束這種情況,全體公民只有出讓自己的權力組成政府。作者由此引出一系列問題:“全體公民有可能同意服從的政府的性質是什么?特別是,公民會自愿同意允許政府完全無保留地行使權力嗎?他們是不是更愿意對政府的行為施加約束——即限制政府采取某些行動的能力?”顯然,作者深受洛克以降的英美政治哲學傳統的影響,認為“政府”也與“經濟人”一樣,會追求自己的收益最大化,因而對“政府”深抱戒心。那么,如何對政府做出必要的限制呢?通常認為,民主選舉是最好的限制方法,但作者認為這固然不錯,卻遠遠不夠,依然有許多漏洞,因此對政府的限制非常脆弱。所以,他們提出并論證了對政府進行財政約束的重要性,認為財政約束補充了選舉約束的缺漏。這樣,“稅收”的多少就從“財經”層面上升到了“憲政”層面,因為立憲層面問題的本質即是如何約束政府的自然傾向。
稅收解決的是控制政府的“收入問題”,隨之而來的當然是如何控制、管理政府的“支出問題”。也就是說,僅僅限制政府的征稅權并不夠,一旦授予利維坦征稅權,用什么辦法來防止它把稅額用于自己的特殊目的呢?”而且,衡量、控制政府公平地“支出”比衡量、控制政府公平地“征稅”更加困難。所以,在政府的“支出”方面,必須具有更大的公開性和透明度,最大限度地把信息公諸于眾。做到這些,必須有一套公開的、事前定好的程序?!爸С觥币坏┙涍^法定程序確定,就應嚴格執行,并要以追問績效和可問責性作為公平的保證。如果沒有這些,政府“支出”的公平性更難保證。最近中美不同的“救市”程序,再次證明此點。
這次的金融海嘯引發了美國嚴重的經濟危機,波及全球。為了振衰起弊,復興經濟,美國政府投入7000億美元救市,中國政府則以4萬億人民幣刺激經濟。市場并非萬能,非常時期以政府的“有形之手”力促經濟發展,中美皆然。不過,二者的程序卻大不相同,頗堪玩味。
美國的“7000億”,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從布什政府提出救市計劃后的不短時間內,國會爭論激烈,反對之聲不絕,甚至與布什“同黨”的共和黨議員也不乏反對者。為了讓救援計劃盡快獲得通過,美國財長保爾森竟然在眾議院女議長佩洛西面前單膝下跪。最終雖然通過救市計劃,但如何救、救誰不救誰,在國會仍是紛爭不斷。相對美國救市歷時幾個月的低效率,中國的“4萬億”則是高效率。而據眾多媒體報道,“4萬億”經濟刺激措施甫一公布,一些地方政府、企業便聞風而動,領導紛紛帶大隊人馬進京爭拉項目,甚至一些縣級市的駐京辦也在想方設法“分一杯羹”,掌管分配投資大權的國家發改委門前一時間“人頭攢動”。
“4萬億”投資應該怎么花?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成思危在11月下旬舉行的“2008小谷圍(島)金融論壇”上明確表示了自己的擔憂:“我現在擔心兩個問題。一是決策失誤,項目沒有經過審慎調研就上馬。因為著急嘛,蘿卜快了不洗泥。第二就是要預防滋生腐敗?!彼赋?,要嚴防再出現“每修一條高速公路,就倒下一排干部”的情況。如何避免這種情況,“憲政經濟學”給出了答案。退一步說,起碼提供了重要思路。
國情不同,撥款方式和程序自然不會相同。不過,隨著中國改革的深入,市場化程度越來越高,若能借鑒“他山之石”,引入相關學理,將大大減少我們的“學費”,降低我們發展過程的“成本”。
雷頤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leiyi5684@vip.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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