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進,挺進
“任腳下響著沉重的鐵鐐/任你把皮鞭舉得高高/我不需要什么自白/哪怕胸口對著帶血的刺刀!……”
這篇陳然烈士的《自白書》,是我們那個時代傳頌的詩篇。他被殺害時,年齡不足26歲。在小說《紅巖》中,他叫成崗,是與人們熟知的江姐和《挺進報》聯系在一起的?!锻M報》有一位幸免于難者,他是編輯和刻版人,日后在中國經濟改革中建功立業,名叫蔣一葦。
1978年改革伊始,尤其需要刊物。中國社會科學院工業經濟研究所所長馬洪跟于光遠說起辦刊的事兒,據傳于光遠說:“有個人才,不知你敢不敢用?”他所謂的人才者,蔣一葦是也。要論辦刊,蔣一葦確是專家。1949年3月,他進入北京三聯書店,主編《科學技術通訊》雜志。1950年科學技術出版社成立,他擔任社長兼總編輯。馬洪是愛才之人。1978年9月,蔣一葦被調進社科院工經所,擔任副所長,并籌辦一本經濟管理類綜合性刊物。只兩個月的功夫,他就推出了1979年1月15日的 《經濟管理》創刊號,發行量達到4萬-5萬份,很快又上升到10萬份、20萬份。
1979年,醞釀城市改革。但從哪兒開始?怎么改?當時有三種意見:一是“條條為主”,由中央各部為主集中管理;二是“塊塊為主”,以省、市、自治區為主分散管理;三是“企業為主”。蔣一葦稱這三種意見分別為“國家本位論”、“地方本位論”和“企業本位論”。他主張“企業本位論”,認為經濟改革歸根到底是要解放生產力,生產力不在中央,也不在地方,而在企業。因此,改革要從企業改革開始,把行政組織和經濟組織區分開來,確立企業應有的自主權。1979年春,他完成《企業本位論》初稿,作為內部資料送中央領導和有關部門參閱;6月,以《企業本位論芻議》在《經濟管理》雜志發表;8月,《人民日報》以《經濟體制改革的一個根本問題》發表了摘要。最終修訂稿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雜志1980年創刊號上。
擴大企業自主權的試點已經開始了。1979年7月國務院還發布了5個擴權文件。當時的國家經委副主任袁寶華回憶:“那時候,我們對改革開放沒有思想準備,許多問題還來不及仔細研究思考,就事論事,為了解決實際問題,提出了一些具體措施。但總覺得這些措施缺乏理論根據,所以落實起來也是困難重重?!闭谶@時,他讀到了《企業本位論》,說:“如獲至寶!”,“他在理論上闡明了這一問題,使擴大企業自主權有理有據,理直氣壯?!倍鴩鴦赵贺斀浳瘑T會主任張勁夫此時正在主持草擬一份 《經濟體制改革的初步方案》,蔣一葦的觀點也令他受到啟發,“《初步方案》中雖然沒有采用‘企業本位’的名詞,其實際內容是體現了‘企業本位’精神的?!?
值得注意的是:蔣一葦說的是確立企業自主權,而不是擴大企業自主權。
批評的聲音也很多。蔣一葦的學生周紹朋清楚地記得蔣老師曾對他說:“他們也不看我寫了什么,就望文生義?!蟆囊才?,‘右’的也批我。難道說,金本位、銀本位也是本位主義?”在周紹朋看來,他所謂企業本位,是講了一個基準。先給企業定性定位,再按此設計宏觀經濟體制。
不是天上掉下個 《企業本位論》,它是厚積薄發之作。
1952年底,蔣一葦到第一機械工業部工作,做政策研究室主任,每年有半年調研;1959年,他被劃為“漏網右派”,開除黨籍,降職降級降薪,下放到鄭州第二砂輪廠當翻砂工。他曾頗為驕傲地跟人說:“我最大還當過車間主任呢!”后來到企業整頓辦公室,給全廠制定了500多項規章制度?!拔母铩逼陂g寫過一部20萬字的 《企業管理概論》書稿。1977年,他又被借調回一機部搞企業整頓。因此,他對計劃經濟下的企業有極為深刻的認識。中國日后建立現代企業制度改革,其根本一點,就是讓企業成為企業。說“企業本位”,就像說以黃金作為貨幣的本位。它不是從現代經濟學中來,而是從蔣一葦的頭腦中來,那是他的語言。
其實,人們對于《企業本位論》的歷史地位至今也估計不足,而企業本位至今也沒有確立。
1979年,蔣一葦重新走上舞臺時已經59歲,到了將近退休的年紀。然而,這才是他“挺進”的開始。他要把積蓄的思想釋放出來,把勁兒使出來;他要創新、創建、創立。
讓我來大致清點一下蔣一葦創建的事業吧:
1978年,《經濟管理》月刊;1979年,經濟管理雜志社;1980年,《工業經濟管理叢刊》;1981年,《中國經濟年鑒》;1981年,中國企業管理教育研究會;1983年,經濟管理刊授聯合大學;1984年,《中國工業經濟學報》(后更名為 《中國工業經濟研究》月刊;1984年,經濟管理出版社;1985年,《少年經濟學家》雜志;1988年,《改革》雜志;1988年,中國工業經濟協會和中國工業經濟研修中心;1989年,綜合開發研究院;1991年,中國企業改革與發展研究會。
真是令人嘆為觀止!從1978年秋天到1993年1月去世,14年時間,他幾乎一年創建一個事業。還有一個特點是,他往往自己不當頭兒,而是請薄一波、呂東、馬洪等人來掛帥。人說:“蔣老師,你干了這么多大事,是造船匠。造一次讓人家開走一次,你自己什么都沒有啊?!笔Y一葦笑笑說:“那行,下次再造一艘,誰也不讓他開,咱自己開?!边@一次就是中國企業改革與發展研究會,他親自當會長。
這些事業,都被蔣一葦干到了轟轟烈烈。
周紹朋回憶蔣老師教導:“寫文章要么讓人痛,要么讓人癢,最忌諱的是不痛不癢。所謂痛,就是要擊中要害,所謂癢,就是要說出別人想說又沒有說出的話?!庇杏浾邅碓L,蔣一葦拿出復寫紙,讓記者在一旁等,寫完了一扯二份,記者拿走一份。他說寫文章一是要自圓其想;二是要自圓其說(話);三是要自圓其寫。
1985年,蔣一葦65歲時卸任社科院工經所所長。
重慶籌建社會科學院時,力邀蔣一葦。1986年11月蔣一葦給重慶市委書記廖伯康寫了一封信,其中寫道:
“壯志未酬這幾個字,是肺腑之言,表達了您和我的心聲。的確,我們這一代人(當然不是所有人),從革命到建設,很少有什么個人之計,無非想做點事以振興華夏,但艱難曲折,難以想象。直到今天,仍然困難重重,但畢竟迎來了一個有可為的春天。但年齡又到了限額?!?
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的心結。就是抓緊時間為這個國家做事情。
他又開始挺進了。1987年,他擔任重慶社科院院長,隨后創辦《改革》雜志。
學生對他的印象是,“他這個人幾乎不休息”。還有人說他“煙不離手”。當人勸他要注意身體、細水長流時,他答:“我要有水快流”。
1991年,蔣一葦被確診患肺癌。他說,“死對我來說并不可怕,從參加革命起,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這一生闖過許多次生死關,一次次都過來了。同我在一起的陳然、江姐,為了革命,早早的就犧牲了。他們被關在敵人的監獄時,知道新中國已經成立了,在走向刑場時還高呼‘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的口號,但是他們沒有過上一天新中國的幸福生活。我是個幸存者,比起他們,我已經很滿足了”,“我要靠迅速抓緊時間,去留住稍縱即逝的日子”,“人的生命意義不在于活著,而在于活得有意義”。直到臨去世時,他還感嘆:“遺憾的是要做的事太多太多,而時間又太少太少了?!?
蔣一葦說過,我不是科班出身,人家是理論聯系實際,我是實際聯系理論。在生命垂危時,他還說,我們搞經濟體制改革需要兩支隊伍結合,一支是聯系實際的理論隊伍,另一支是能夠并且善于聯系理論的實踐隊伍,特別是領導隊伍。
另一個學生鄭海航提示了一個關鍵點:“蔣老師每提出一個理論見解后,一是往下走,在實踐中檢驗;二是往上走,去說服有關部門的領導,變成國家的政策?!?
其實,中國改革就是靠著這樣一些人從中上下聯絡、推動出來的。
蔣一葦是一位瘦削、和藹、耐心的人。從他的外貌上,你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能量,正如張勁夫所說:“在這瘦小的身軀里怎么會蘊藏著如此巨大的能量?是因為他有一顆為振興中華、為人民過富裕幸福生活而奮戰拼搏的堅貞忠心、熱烈愛心”。
我想,一個人持久的魅力必然和精神、道德相聯系。蔣一葦是改革事業的先驅者,他卻沒有享受改革帶來的物質成果,并且對此還根本不在乎。剛到工經所時,所里住房困難。蔣一葦和老伴、小孫子就住在辦公室里,在走廊上用煤油爐做飯,一住就是4年。后來,才分到古城一套三間的住房,但那個時代所謂三間一套,他的書房兼臥室依然小得難以轉身。周紹朋說:“他從來不考慮自己的利益。他有那么大名聲,住的條件卻那么艱苦,一談起學術來沒完沒了。他對各式各樣的人都非常好?!?
這讓我禁不住想起1947年,他和陳然辦《彷徨》時合作的《論氣節》:“氣節,是個人修養的最高一級,也是最后的考驗”,“舍己為人、舍生取義,為萬民、為真理與正義”,“不妥協、不退縮、不茍免、不更其守!固執著真理去接受歷史的考驗!”
1985年我考進所里的研究生時,蔣老師已不擔任所長了。算起來,見他的面和聽他講話一共也沒幾次。但是,我和那些師長師兄們一樣,也感受到了他的人格魅力。
1993年1月25日蔣一葦去世,時年72歲。很多人從全國各地——包括曾在工經所工作過的朱基總理——都來參加遺體告別,悼念這位一生挺進的《挺進報》人。
柳紅
自由撰稿人,專欄作家liuhongfutu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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