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辦救國(上)
“買辦”,Comprador,原本是葡萄牙語,用現在通俗說法,就是跨國企業里的中方職業經理人。在當年上海,它被翻譯成“糠擺渡”,也就是中洋之間的橋梁。
由于國際貿易初萌于廣州,繼興于上海,所以兩地附近縣城便成了出產買辦最多的地方,其中最出名的有廣東的香山幫、江蘇吳縣的東山幫和浙江的寧波幫等。在晚清“四大買辦”中,唐廷樞、徐潤和鄭觀應均為廣東香山人,席正甫為江蘇東山人。在19世紀末,全國有933家洋行,以每家平均雇有10名買辦計算,全國買辦人數即為1萬人。這在當時是一個不少的人數了,而且他們基本都聚集在沿海及長江流域沿線的城市,自是一股不可忽視的財富階層。到1920年前后,洋行總數為9511家,買辦人數超過10萬人。在近現代史上,他們是第一代脫離了土地、具有獨立特征的企業家階層。
在買辦群體中,最值得紀念的人是鄭觀應(1842-1922)。
鄭出生于買辦世家,其叔父等人也為多家洋行的買辦,他少年時游歷過越南、泰國和新加坡等地,17歲那年,也跟很多同鄉一樣,到上海寶順洋行做了一名學徒。到1873年,英商太古洋行創辦輪船公司,年輕的鄭觀應被延聘為總買辦。他很有經營謀略,曾經總結出辦好輪船公司的十條經驗,其中包括用人得當、加速船運周期、降低能耗、多攬客貨等等。為了降低能耗和運輸費用,他購買的輪船均為燒煤少、行駛快、裝貨多的新式輪船。在他的經略下,太古輪船公司后來居上,發展得極為迅速,據他自稱,“當太古開辦之時,只有舊船三艘,力與旗昌爭衡,尚屬得手,所以逐年添船,獲利更厚”。1872年,李鴻章創辦輪船招商局,為了辦好局務,他將當時名聲最大的兩個買辦、也是鄭觀應鄉親的唐廷樞和徐潤拉了進去。一個很隱秘的事實是,當初唐廷樞為招商局招股,竟暗中說動鄭觀應出錢入了股,因此,鄭也是招商局的一個股東。1877年,鄭觀應與太古的合同期也正好到了,唐竭力拉攏鄭觀應入局,太古方面出高價挽留,鄭觀應再三考慮,還是續簽了五年雇傭合同。
在他與唐廷樞的協商下,招商局與太古簽訂了“齊價合同”,從而以“雙寡頭”的方式壟斷了長江航運,兩家公司的利潤因此連年大漲。
很快到了1881年,鄭觀應的五年合同期眼看又滿了。招商局又打起這位經營奇才的主意,這回是李鴻章親自出馬,他向朝廷上奏,懇請將鄭觀應“一門好善”的事跡載入廣東省志和縣的縣志以示表彰,奏片剛剛寫好,盛宣懷就馬上抄錄了副本寄給鄭觀應,這對于鄭氏家族實在是一個無比榮耀的事情,鄭觀應自是感激涕零,在回函中表示,“感悚交集,非得篤愛深知,曲為詳達,時與春噓,烏能承此”。不久后,李門大弟子盛宣懷又乘李鴻章南下之機,邀鄭觀應一同到吳淞口拜見了李中堂大人。接下來,唐、徐和盛三人輪番上陣,勸說鄭觀應轉投招商局。
冰雪聰明如鄭觀應,此時“心若轆轤,殊難臆決”。太古一向待他不薄,英方總經理冷士唯更是私交甚篤。進招商局的利弊在他看來也是明擺著的:就職位而言,他在太古是位居華人之首的總買辦,進了招商局肯定將排在唐、徐及盛等人之后;就利益而言,也是大大的跌了身價。他在給唐廷樞的一封信中說得很明白,“不計薪水之多寡,唯恐舍長局而就短局,有關名譽?!边@些眼前的得失倒還不是他最優先考慮的,讓他再三遲疑的,其實還是招商局的官商體制,他的顧慮有二:一是“所慮官督商辦之局,權操其上,不若太古知我之真,有合同可恃,無意外之慮”,二則是將來“日有起色”,鉆營者必多,“雖然我公現蒙李傅相器重,恐將來招商局日有起色,北洋大臣不是李傅相,遽易他人,誤聽排擠者讒言,不問是非,不念昔日辦事者之勞,任意黜陟,調劑私人”。
不幸的是,鄭觀應所慮竟然在日后一一應驗,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他思慮再三還是決定轉投招商局。他說服自己的理由是:招商局目前的經營格局尚不穩健,“若不早日維持,恐難自立,我國無輪船往來各通商口岸,更為外人所欺辱”。最后七字,是來自鄭觀應的內心召喚。
1882年2月,鄭觀應與太古的合約期滿,3月,他接受李鴻章的委札,就任招商局幫辦一職。
買辦生涯如此穩定而多金,唐、徐、鄭三個香山人卻相繼棄之轉投,究其原因,除了商業利益的評估外,更大的沖動應來自于他們對國家的報效之心。
1870年前后,距鴉片戰爭已經30年,這期間,一方面洋貨大量進口,侵蝕瓦解著中國原有的經濟結構和基礎,導致中國利源大量外流。另一方面外國勢力日益深入中國內地,開礦、行船、辦企業,掠奪各種資源、滲透把持中國經濟命脈。其情其景,國人莫不憂心。
買辦一族,是當時中國人最早接受“西風”的,也可以說是最先開化的。他們日日與外商接觸,有的還從小接受英美教育,對先進的商業理念和現代國家觀念有深刻的認識。而在這過程中,他們也對中國的落后和國民之愚昧最有切膚之痛。唐廷樞的同學容閎從耶魯大學畢業回國后,也在上海寶川洋行當過一段時間的買辦,他回憶說,“買辦之俸雖優,然操業近卑鄙”、“以買辦之身份,不過洋行中奴隸之首領也”。這種低人一等的屈辱感,深嵌在很多買辦的人格中。因此,國家稍有召喚,他們自會義無反顧。唐廷樞在回顧他接掌招商局的心態時就說:“自置輪船攬運貨物,以收利權,此正富國便商之要務也”,在一次股東會上,他更是慷慨地對眾人說,“樞、潤不慮資本之未充,亦不慮洋商之放價,惟盼各幫聯合,共襄大舉,使各口轉運之利,盡歸中土,……此事固創千古未有之局,亦為萬世可行之利”。其言辭鏗鏘,百年后讀來猶有金石聲。
這些人中,以鄭觀應的觀念最為先進,他被認為是近代史上最早具有完整維新思想體系的改良思想家。
鄭觀應在太古當買辦的時候,就開始寫作《救時揭要》和《易言》兩部書。據鄭觀應研究專家夏東元的考據,《救時揭要》始寫于1862年前后,刊刻于1873年,《易言》則完成于1880年,創作的原因是“目擊時艱,凡屬臣民,無不眥裂”,“每于酒酣耳熱之下,聞可以安內攘外者,感觸于懷,隨筆札記,歷年既久,積若干篇”。在這兩部書中,鄭觀應第一次提出強國之道除了兵戰,還要進行商戰,“初則學商戰于外人,繼則與外人商戰”,“非富無以保邦,非強無以保富”。
要商戰,首先要學西方,“效其技藝,臻于富強”。這一觀念并不新鮮,自魏源之后,時人俱有此論,這在當時的洋務派已成共識,超人之處在于,鄭觀應繼而從兩個方面進行了深入的論述。
第一,他從孟子“國以民為本”的民本思想出發,出人意料地引導出民間資本是商戰主角的結論。作為航運業的大家,鄭觀應早就對洋務派所辦實業有冷靜的觀察,他看到當時兩大輪船制造企業,福建船政局和江南制造局的經營都非常不順利,一是效率低下,二是資金匡乏,三是質量粗糙。而在他看來,如果讓民間商人來造船,不獨“資用可以源源不窮”,而且技術也易于精良,“商人造,則該事系商人身家性命所關,即無人督責,亦不慮其不造乎精巧”,“同一造輪,而精粗美惡自有天淵之別矣”。這一從產權清晰化的角度來論證企業效率的思想,已深得制度經濟學的精髓,迄今視之,仍為公理。更讓人驚奇的是,鄭觀應還將國營資本、民營資本與國際資本進行了有趣的比較,得出的結論是,附資于官,勒索很多,以至無利可圖,而附資于洋商,則有可靠的利潤??峙逻B他也不會料到,這個觀察竟然在一百年后還在生效。
第二,鄭觀應認為徒慕西方的技藝之長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操泰西立法之大旨本源”,這個大旨本源就是改良政治,“仿泰西之良法”,實行君主立憲。他還在《易言·論議政》一篇中詳細對比了中西政制的優劣。
鄭觀應此論可謂驚世駭俗,已算是“異端邪說”。當時的政界和學界僅有少數先知先覺者形成了類似的思想,大臣郭嵩燾在1875年的一份奏稿中提出,“西洋立國,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賈。造船、制器,相輔以益其強,又末中之一節也?!睂W者王韜則在1879年的《重民》一文中提出中國應實行“君民共主”的主張。從時間上看,買辦鄭觀應的論述都早于兩人,因而后世學界公論,鄭氏是第一個提出在中國實行君主立憲的人。鄭觀應的這兩部書都由他自費刻刊,分送給親朋至交們,唐廷樞、徐潤均得贈拜讀,并深以為然。這種理念上的一致,是他們做出相同選擇的思想起源。然而,出乎這些買辦意外的是,后來的事實演進卻大相徑庭。
吳曉波
財經作家,藍獅子出版人wxb680909@yahoo.com.cn
- · 買辦救國(下) | 2008-12-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