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沖突與社會鴻溝
有一次看體育頻道,正好看到遼寧隊教練、中國籃壇備受尊敬的老帥蔣興權在客場山東臨沂的賽后的記者招待會上大光其火,厲聲訓斥一位記者。遼寧隊此番客場挑戰山東不是以11分優勢取勝了嗎?而取勝了還如此怒氣沖沖,定有忍無可忍之因。原來,當地一家媒體竟將他稱為 “骨灰級教練”。在記者招待會上,他當然要與這位記者、這家報社“理論理論”:“今天我看了報紙,他們居然說我是‘骨灰級教練’!我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意思,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說法,恐怕世界上都沒有‘骨灰級教練’一說。這位小伙子,你們在報紙上這么公開說話,可是折我的壽??!”那位年輕記者連連解釋道:“不是那個意思,我們那么說是尊敬您”?!笆裁??有這么尊敬的嗎?骨灰啊,那是死人才有的。咱在這里把話挑明了,誰比誰先死還不一定呢!你們說我是德高望重,但也不能說我是骨灰級吧?”
看到這里,我也大吃一驚:“骨灰級”分明是最惡毒的咒罵,怎么會是對人尊敬呢?怎能這樣罵人,更何況被罵的是一向德高望重的蔣先生。這位年輕記者太不像話、報社主編社長也太不負責。不料一旁的兒子卻也吃驚地說:嗨,原來他不知道,“骨灰級”是網絡游戲中對人的最高評價!就是形容一個人對某一派、某一事業最最忠誠,無論成敗,就是變成骨灰也不背叛,練級練到“骨灰級”就是最高境界了。
事后一查,原來“骨灰級”已是“E世代”常用詞,大略等同于“我們”習用的 “至死不渝”、“以身殉職”、“殉道者”、“最高級”等等,表示對一項事業的無比忠誠、永不反悔、永不背叛等一系列頂級贊揚。好萊塢著名演員尼克爾森是湖人隊有名的超級球迷,一家報紙在報道時即說:“湖人的骨灰級球迷、影帝尼克爾森曾說,NBA的經理和教練們才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演員”。無奈,“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太快!”我輩人確難將“骨灰級”與崇高的贊美聯系起來。雖然網絡語言現在還是年輕人的“專利”,然而隨著他們進入社會,成為各行各業的中堅,這種令非網民無法理解的網語將堂而皇之、越來越多地進入主流媒體。
事實上,同一個社會內將相當程度地存在“兩種”語言。在很多時候,彼此說話正應了“雞同鴨講”這句俗話,不是聽不明白就是誤解,甚至激烈沖突,對社會和諧而言,決非幸事。這次“骨灰級”事件,即是明證。蔣興權教練與年輕的媒體記者間的誤解、沖突可能更多地表明“代溝”、代際間差異和沖突,代際間的隔閡磨擦對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或許還不是太大,如果同代人出現這種“雞同鴨講”的局面,后果就格外值得憂慮。
現在城市中有孩子上學的家庭大都有電腦;家里沒電腦的,也可到處處都有的網吧接觸電腦;無錢經常光顧網吧的,中小學現在都有條件不等的電腦教室。一句話,生活在城市的孩子,從小就有條件擺弄電腦,已然進入“數字時代”。
不過,農村的孩子,尤其是貧困、偏遠地區的孩子則遠沒有這樣幸運。多數家庭沒有電腦,更談不上上網;相當多的學校連校舍都破爛不堪,當然更沒有電腦。一句話,整體而言,農村的孩子還無條件接觸電腦,被擋在了“數字時代”的大門之外。
大學的新生入學時,城市、農村開始“共處”,這種“數字時代”門里門外的反差便格外強烈。大學自然已經進入“數字時代”,從新生一入學就對學生進行“數字化”管理。許多學校辦理入學手續如注冊登記、辦借書證、辦IC飯卡、到圖書館查閱書目等等,現在都是電子化操作。這對來自城市的學生來說,這些都是電腦操作的ABC,根本不成問題。而相當多的農村學生則怯生生地面有難色,在電腦面前手足無措。所以不少學校都指派高年級學生或青年老師在旁指點他們辦理各種手續。在艱苦條件下能考上大學的農村學生在當地個個都可說是“天之驕子”,然而一入大學之門首先就受此當頭一棒,感到一種“無聲勝有聲”的歧視,多數人的自尊心難免會受到嚴重挫傷。
如果說這還只是來自生活中的感性認識,不足為憑,那么,國務院信息化工作辦公室發布的《2003年中國互聯網絡信息資源數量調查報告》則以權威數字支持了這種感性認識。這份報告顯示,我國互聯網絡的發展很不平衡,華東、華北、華南三地區的網站數量就占全國總量的近90%。而網站數量排在前四位的省市依次是北京、廣東、浙江和上海,這4個省市的網站數量竟占全國網站總數的56.8%、域名數量占全國域名總數的50.6%。差距之大,令人瞠目。
在以信息技術為核心的“新經濟”或曰“知識經濟”時代,知識、信息的流通渠道是否暢通、對信息占有的多少,都直接影響到經濟發展的快慢和某一階層社會地位的高低。在這觸目驚心的“數字鴻溝”背后,是城鄉的巨大差別,是社會結構“城鄉二元化”的必然結果。在信息社會,這種城鄉分裂的結構已然成為社會發展的巨大障礙。事實說明,如果沒有體制性變革來削除這種由來已久的人為鴻溝,新技術帶來的很可能是城市的片面發展,從而加深這道鴻溝,強化階層區隔,同時也因為信息不對稱的程度越高,強者愈強,弱者愈弱。
階層區分久而久之會形成不同的“文化”,而這種文化不同,又會反過來強化階層區分。如獵狐向來為英國貴族所喜愛,輕裘肥馬,在隨從和成群的獵狗簇擁下追獵狐貍,幾百年來一直是貴族引以為豪的休閑運動。而平民百姓則沒有駿馬和成群的獵狗,只能以獵兔為樂。于是“獵狐”與“獵兔”漸成為區分貴族和平民的文化符號??v有“獵兔者”偶然進入“獵狐者”之列,也因談不出一套套的“獵狐經”而如水與油雖共處一瓶而層次分明,無法交融?,F在,二十多年前就開始玩超級瑪莉、魂斗羅的城市小子們已經長大成人,一路下來,玩的是紅警、英雄無敵、星際大戰、新石器時代、傳奇魔力等電子游戲網絡游戲,這些“數字時代”的游戲已然成為他們重要的 “文化”,是平日“閑話”的重要內容,說起話來不是“骨灰級”就是“PK”。
《長春日報》曾經報道,長春市一個11歲小學生交給老師的一篇日記這樣寫道:“昨晚,我的GG帶著他的恐龍GF到我家來吃飯。在飯桌上,GG的GF一個勁兒地對我媽媽PMP?!辈欢W語的教師看得一頭霧水,但同學都知道這段話的意思是:“昨晚,我的哥哥帶著他的長得難看的女朋友到我家來吃飯。在飯桌上,哥哥的女朋友一個勁地對我媽媽拍馬屁?!弊x了翻譯,我也只得借用網語一句:“偶”真要“暈倒”,真是要“7456!”
而對電子游戲、網絡語言不大熟悉的偏遠地區的農村青年,不僅與城里的“E時代”趣味格格不入,開始時聽他們說話可能都如聽天書。據說螞蟻就是憑“氣味”來分辨是否同窩、區分“我們”與“他們”的。語言是現實的反映,但又并不像鏡子那樣僅僅被動反映現實,而是會“能動”地或改變或強化、甚至固化現實。我們在使用語言的同時,其實我們也不知不覺地被語言所使用。如果語言無法溝通,思想將更加難以交流,社會階級與階層將呈現出“剛性”斷裂,和諧相處就難以實現了。
雷頤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leiyi5684@vip.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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