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文館之爭
近代中國要自強自然要 “師夷長技”,要學習外語和聲光電化、船堅炮利等自然科學知識。但中國傳統是只有苦讀圣賢經典、尋章摘句、參加科舉考試獲得功名才是“正途”,而“技術”一直被視為“雕蟲小技”甚至是“奇技淫巧”,自然科學知識的地位極低,幾乎不被看作一種合法的知識。但在現實面前,洋務派不得不“低頭”,創辦了學習外語和自然科學知識的 “同文館”。然而新知識依然沒有地位,愿學者寥寥無幾。
為改變這種狀況,總理衙門王大臣奕盉等于1866年底上奏提出要招收“正途”出身人員學習聲光電化、天文算學,想提高自然科學知識的地位。他們明確提出,學習西方是為了 “雪恥”,拒絕學習西方才是真正的恥辱。
同文館擬添設天文算學館并招收科甲正途人員的消息傳出后,激起了頑固派的強烈反對。監察御史張盛藻首先上折提出反對意見,認為若求自強,在朝廷則莫如 “整紀綱”、“明政刑”、“嚴賞罰”等,對臣民則只有講求“氣節”,依靠列祖列宗的深仁厚澤,以堯舜孔孟之道進行教育和幫助。但張的地位、名望畢竟不夠高,頑固派中權勢最大、聲望最高、管理戶部(即全國財政)的文淵閣大學士倭仁于是親自出馬,遞上 “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的奏折。他認為天文算學為益甚微,不過是“一藝之末”,而正途人員奉夷人為師,所造就者不過是“術數之士”,古往今來未聞有恃術數而能夠起衰振弱的。他又說:目前世道衰微,禮崩樂壞,唯有依靠讀書之士講明義理,或可維持人心,如果科甲正途人員“變而從夷”,正氣為之不伸,所以請求朝廷立罷此議。倭仁是公認的理學大師,言辭更具煽動性,于是在士大夫間形成了一股反對學習“西學”的強勁力量。
對此,奕盉等人上折反駁說,他們在沒有辦理洋務之前,也是如此見解,但現在他們認為,設立外國語言文字學館、講求機器制造之法、教練洋槍隊伍、派人出國考察等,“凡此苦心孤詣,無非欲圖自強?!彼麄冎赋?,洋人敢入中國肆行無忌者,緣其處心積慮在數十年前,凡中國語言文字,形勢虛實,一舉一動,無不周知;而洋人之舉動,我們則一無所知,徒以道義空談,紛爭不已;現在設法了解洋人自強之方,卻議論紛紛,一誤何堪再誤。他們奏折中還將了倭仁一軍:既然倭仁認為決不應設立天文算學館,自必另有計謀,如果他確有妙策可以制外國而不為外國所制,他們自當追隨倭仁之后;如別無良策,僅以忠信禮義為武器,以為這就可折沖樽俎,足以制敵之命,“臣等實未敢信”。
倭仁當然不服,再次上折,依舊強調自強之道在于朝廷 “用人”與 “行政”,所以設立同文館實為多此一舉。
為使清廷鼓勵正途出身人員報考,奕盉等人再遞上折、片各一件,進一步闡明學習西方的必要性,強調如仍茍且偷安,不思振作,后患將不堪設想。他們繼續“將”倭仁的“軍”:倭仁不是認為中國早有精通天文算學、船堅炮利的人才,只是沒有精心訪求嗎?他們于是提出,希望朝廷請旨飭下倭仁保薦數人,即行擇地另設一館,由他督飭。清廷還真接受了奕盉等人的請求,發布“上諭”,要倭仁保薦幾名精通天文算學人才另行擇地設館,由倭仁負責。在這種情況下,倭仁不得不承認“意中并無精于天文算學之人,不敢妄?!?,請求不必另行設館。但是,他仍堅持自己原來的觀點。在奕盉等人的策劃下,清廷于是任命倭仁在總理衙門行走,想使他也不得不染指洋務。但倭仁表示堅辭,未獲批準,便稱病乞假。
當倭仁在洋務派的步步進逼、處境十分尷尬的時候,候選直隸州知州楊廷熙上奏則以“天象示警”來為頑固派辯護。他指說,今年春季以來久旱不雨,疫癘流行,是“天象示警”,認為總理衙門請求設立同文館是 “不當于天理,不洽于人心,不合于眾論”,“潰夷夏之防,為亂階之倡”。為了“杜亂萌而端風教,弭天變而順人心”起見,必須“收回成命”,將同文館予以裁撤,或者是禁止科甲正途人員報考天文算學館。他強調西方國家乃中國之“敵國”與“世仇”,學習西方的自然科學知識就是“師事仇敵”。而科甲正途人員一旦使之師事仇敵,則“忠義之氣自此消矣,廉恥之道自此喪矣”,后果非??膳?。他把西學視為洪水猛獸,寧可使中國落后挨打,也決不可向敵人學習。
頑固派不僅從抽象的理學角度反駁洋務派,而且把主張學習西方者扣上了 “師事夷人”、“奉夷為師”、“師事仇敵”等類似于“里通外國”、“漢奸”等政治性大帽子,在近代中國屢被侵略的背景下,這種言辭更易激起人們的義憤。
最后,奕盉等人只能以自請“開去總理衙門差使”相挾??吹絻膳蓜萃?,爭論愈演愈烈,繼續下去將使朝政癱瘓,清廷便于1867年6月30日發布“上諭”,一方面嚴批楊廷熙、倭仁等人,一方面又用和解的口吻要倭仁“與國家休戚相關,不應堅持己見”,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等和衷商酌,共濟時艱;飭令奕盉等應“不避嫌怨,力任其難,豈可顧恤浮言,稍涉推諉,”當然也沒有同意其開去總理衙門差使的要求。這場爭論遂告結束。
這次歷時半年激烈爭論的結果,雙方各有得失。頑固派反對設立天文算學館的企圖畢竟沒有得逞,就此而言,洋務派勝。但在頑固派的影響下,報考同文館的人數銳減,特別是正途出身人員依然寥寥無幾。頑固派的主張在社會上得到了更廣泛的支持,形成為一股相當強大的輿論力量。一時還出現不少對聯:“詭計本多端,使小朝廷設同文之館;軍機無遠略,誘佳子弟拜異類為師”;“未同而言,斯文將喪”;“孔門弟子,鬼谷先生”。還有作俚語笑罵的,如“胡鬧,胡鬧!教人都從了天主教?!比搜约?,群起非難,報考天文算學館的人數更少。1867年,參加考試的72名中,不少是因為待遇極為優厚才來報考,所以學生質量很差。只得勉強錄取了30名,第二年就淘汰了20名,最后畢業的只有5人,天文算學館名存實亡,洋務派提高自然科學知識的計劃實際嚴重受挫。就此而言,頑固派勝。
這次爭論的實質是西學的價值問題,也即自然科學知識是否具有“普適性”。任何一種知識都產生于具體的“地方”,所以每種知識的源起都具有“地方性”,如果因此認為任何知識都沒有普適性,那么所謂交流、交往將沒有意義。不同文明之間根本無法溝通,人類也不可能發展進步。
發端于西方的近代自然科學知識在近代中國引入之初被稱為 “西學”,即認為這只是一種地方性知識。頑固派堅決反對引入,即認為這種知識不具普適性、不應為“我”所有,而且是對“我”構成威脅的“他者”。洋務派雖不可能清晰認識到,自然也未明言這是一種具有“普適性”的知識,但強調能為我用,畢竟是對其“普適性”的初步承認。聲光電化、天文歷算這類知識從“西學”到“科學”的名稱之變實即“身份之變”,表明近代中國最終承認這是一種普適性知識體系?,F在,更是提高到“科教興國”的高度。中外歷史表明,國之興衰、社會發展之快慢,與對這種“普適性”知識接受的難易確實大有關系。
雷頤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leiyi5684@vip.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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