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我頭來”陳虞孫
提起陳虞孫,知道的人可能不會很多,但提起《還我頭來》這篇雜文,知道的人可能會多一些。在文革結束不久的改革開放之初,在大地剛剛開始解凍、乍暖還寒之時,陳虞孫先生在1979年3月的《文匯報》發表了《還我頭來》。全文不足1500字,卻犀利精辟非凡,社會反響自然熱烈異常。
《還我頭來》本是《三國演義》中關云長被殺后在玉泉山顯圣的故事,家喻戶曉,并無深意。不過,陳先生此時認為,關公喊的“還我頭來”其實很有意思,可以大加發揮。他寫道:“人各有頭,或稱腦袋。誰都知道,人不能沒有頭”。倘有外物襲來,人們都會本能地保護腦袋?!叭欢粋€人長了腦袋究竟派什么用場,卻未必盡人皆知。有一種人,雖有一個腦袋,說話做事,好像從來不用一用他的腦袋”。為何如此,頗費琢磨,所以腦袋究竟有何作用,“仍不失為一門學問”。
“人們對這門學問,確實積累了不少經驗教訓。例如,封建皇朝,曾經有不少人,真心為皇帝著實動腦筋,極其直諫,力竭聲嘶,可是往往落得一個丟掉腦袋的下場”,“因此,那些要保烏紗帽的官兒們,為了保腦袋——試問腦袋都不保了,還到哪兒去找戴烏紗帽的家伙呢?——便總結出了一個訣竅,叫做:‘多磕頭,少說話’??梢韵胍?,皇帝老是高高在上,往下一看,只見文武百官都趴在下面,腦袋埋在地下,屁股翹向天上,一片萬歲之聲,整齊劃一,豈非江山一統,天下太平了嗎?”但是,封建王朝最終仍被推翻。
不過,“人長著一個腦袋到底有什么用的問題并沒有解決”。陳先生“慶幸”自己在垂暮之年碰上了這個問題,文革中不是強調 “不理解也要執行”嗎?“你們看,全國八億個腦袋就只他一個腦袋行,你們七億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腦袋都不行。你們不理解也要執行。你們干脆把腦袋上繳得了。誰不照辦,索性把你的腦袋砍掉了。這就叫革命??伤闶亲钭钭钭顝氐椎母锩?。如此一轉眼就十年。這是失去了腦袋的十年。要說實效呢,并不小。試看,萬馬齊喑,一片荒涼,如入無人之境。人而亡頭,國將何有。萬幸的是,在這存亡絕續之際,華國鋒同志為首的黨中央一舉粉碎了這批丑類,撥亂反正,挽救了國家,挽救了黨,也挽救了人們失去的腦袋。豐功偉績非同小可”。不過,他并不盲目樂觀,而是提醒人們,現在還有人“仍在過去昏天黑地的十年里,自愿把自己的腦袋層層上繳,自以為既可安身立命,又可延年益壽,久而久之,已經形成了他們的人生哲學和做官的訣竅了”。這種人不僅認為沒有自己的腦袋無關宏旨,“甚至以為沒有腦袋反而比有一個腦袋好。譬如,需要開個會商量些事情,會上總不免七嘴八舌,意見紛紜。這種人就難免覺得,事情就壞在每個人有一個腦袋。如果大家都把腦袋繳了,讓一個人說了算,豈不省事。對這種人,如果提出‘還我頭來’的口號,他不僅會不感興趣,反會認為多事哩”。
或許因為讀者反響熱烈,十幾天后,陳先生一鼓作氣,又寫了《“頭頭”與“本本”》一文,同樣不足1500字。
這篇文章開頭就說,由“還我頭來”聯想到“頭頭”,由“頭頭”又聯想到“本本”。因為“古往今來,不少爬上‘頭頭’的寶座的人,往往是靠‘本本’起家發跡的”。不過,這“本本”卻不是一般的本本,而是充滿神秘色彩的“天書”。天書有五大特點:一是必得之于天;二是一定只有個把人能得到,并非人人得而有之;三是一定只有那個得此天書的人,才能看得懂,即便凡人得到也看不到上面有什么字;四是“書上說的,一定大到安邦定國,小到包醫百病的萬寶全書;五是“得此天書者一定是個天生圣人,是個天生的頭頭,誰不服他,就是違天,就要遭到雷劈火焚,萬劫不復”。根本原因,就在于利用千百萬善良百姓的迷信。當然,現代的“本本”決不會完全采用過去“天書”的形式,而天書的原理卻不能違反。但是,“只有有朝一日善良的老百姓徹底地破除了迷信,什么七十二變化,也騙不了誰,嚇不倒誰。那時候,那種想靠‘天書’招搖撞騙起家發跡的人便施展不出神通了”。所以,“怎樣不受騙、不被騙、不被嚇,還得徹底地破除迷信,真正發揮自己腦袋的用場。不信神,不怕鬼。用自己的腦袋,獨立思考,只服從經過千百萬老百姓的革命實踐檢驗的真理”。
兩篇文章如此之短、如此之尖銳犀利、酣暢淋漓,放得開收得住,拿捏得恰如其分毫不逾矩,頗得魯迅雜文神髓。方寸之間大顯身手,固得益于“學識”,更得益于豐厚的人生歷練。
1904年出生的陳先生是江蘇江陰人,20年代就讀于金陵大學中文系,畢業后曾在廈門、天津、上海等地教書。在那個動蕩的大時代,青年知識分子很容易左傾,陳先生由左傾而參加革命,于1938年參加共產黨,可謂標準的“三八式”干部。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他曾先后擔任《解放日報》副社長、上海市文教委員會秘書長、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長。
1957年夏,最高領導人震怒之中發出 “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必須批判”的號令,《文匯報》自然成為反右的重點單位,領導層大改組,總編輯徐鑄成被撤?!袄细锩标愑輰O就在此時被任命為報社總編輯,任務當然是使《文匯報》回到“正確方向”。從此時到文革初被打倒,這十年間他一直是報社總編輯。這十年,報紙處于風口浪尖,因此“犯錯誤”者頗不乏人,但種種復雜情況,陳先生如履薄冰,終未出大事。對此,他的部下、老報人唐振常先生回憶說:“當階級斗爭馳的時候,他辦報真是游刃有余,得心應手,提出一套又一套的方案,把報紙辦得生龍活虎一般”,“當階級斗爭張的時候,他表面上亦可不動聲色,一樣可以跟著‘左’的做法去貫徹在報紙上,也可以把報紙辦得似乎很有聲勢,其實是殺氣滿紙。但我忽略了他作為報紙總編輯不能不跟之苦,不了解他內心深處的想法。在當時情況下,他自然不易表露真實的想法,更何況是對于在他領導下的干部。但偶然也冒出一句兩句牢騷語,比如一次我和他去劇協開會,人問他看不看一個叫 《沸騰的一九五八年》的戲。他氣呼呼地脫口而出:‘不看。沸騰個屁!’問者吃驚”。
作為黨報主編,當然不能不跟形勢。但在關鍵時刻,他卻自有定見。1965年11月,陳先生奉命在 《文匯報》刊出了江青與張春橋、姚文元策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這篇拉開十年文革大幕的文章。有此“良機”,陳先生本可與一些人一樣,乘機而上,權傾一時。但他卻不為所動,并不積極表現主動靠攏,所以,在1966年夏即被“打倒”,關入牛棚,受盡磨難。
三十年前開始提倡的思想解放、提出啟蒙,就是要破除“現代迷信”。痛定思痛,陳先生痛感那場巨大災難的最主要原因是人們失去了自主的思想,結果是“人而亡頭”、“失去了腦袋的十年”,所以他才提醒人們要“真正發揮自己腦袋的用場”,疾呼“還我頭來”。三十年后,人們可還記得他的呼聲?
雷頤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leiyi5684@vip.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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